暑假的第3天，周三。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暑假……可能不会照着预想的轨道走。
第二天一早，图书馆还没开门，我就绕到了福利社。
朝仓并没有特别说明“合约什么时候生效”，但她昨天说“暑假内”，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就算数。
于是我决定测试一下。
买完面包和水后，我绕去图书馆东边的空教室，那里可以看到操场尽头。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确认她会不会出现。
「你很闲啊。」
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
是朝仓。
她手上拿着一瓶柠檬汽水，正靠在窗框边，表情淡得像是刚睡醒没几分钟。
「你刚刚是在偷看我吧？」
「谁、谁偷看你了……」
「那你绕过来干嘛？」
「……散步不行吗？」
她没说话，打开汽水，咔哒一声，气泡噗地涌出，像是在笑我。
「你很得意是不是？」我问她。
「我只是按合约履行义务。」
「那你现在是在陪我吗？」
「你也没说具体要干嘛。」
我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小饼干袋。
「那就一起吃点东西吧。」
她接过饼干，没有客气，也没有道谢，只是撕开包装，咬了一口，然后在我没看见的角落里轻轻咀嚼。
——她果然不擅长表达谢意。
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我大概，也不是很擅长接受感谢。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边，一人一口，吃掉那袋便宜的饼干。蝉在远处继续叫，风慢慢从楼梯口那边吹过来，带着一点校园深处草木的味道。
我突然觉得这个暑假不需要太热闹也没关系。
只要每天能像这样，有个人在。
——哪怕是像朝仓这种，不怎么说话、不怎么笑、不怎么理会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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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仓没有问我为什么选书店。
我们并排站在书架前，看着一整排排封面浮夸的杂志和图文并茂的小说，气氛却安静得不像是同龄人该有的。
她拿起一本封面是猫耳女仆的漫画轻轻翻了翻，我正想偷瞄一下她的反应，她却忽然把书合上。
「你对这个……有兴趣？」我试探问。
「只是看看。」她回答，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点，但又快得像是错觉。
「不会是……在练习的时候参考的吧？」
「才不是。」
她说得有点快，像是在掩饰。
我没再追问。她也没再说什么。
我们像两个初次并肩走进同一个世界的人，不小心靠得有点近，但谁也没有退开。
书店的冷气比学校要强很多。玻璃门外的阳光被隔离在一层透明的幕布之后，世界像是突然变得温驯起来。
我们不说话的时候，就听见身后店员在搬书的声音，一本本厚重的日文原版漫画被整齐地排列进架子深处，封面与封底撞出细微的碰响声，规律又遥远。
我走到另一排架子前，从半高的位置抽出一本封面灰白的单行本。书名叫《夜晚不等人》，副标题是：“你知道时间有香味吗？”
我翻了两页，没有看到内容，只是在意那个副标题。
「时间有香味吗？」我低声念了一遍，然后像对自己说，也像对旁边的人说。
朝仓没有接话。我转头看过去，她正低着头看一排日记本。
她指尖滑过封面时动作很轻，就像风吹过一样。我看见她突然顿住，手指停在一本深紫色的封面上。
「你喜欢这种？」我问。
她“嗯”了一声，把那本日记本抽出来，没有多看封面，而是翻开第一页，像是在确认页数或纸质的厚度。
「你打算写日记？」
「还在考虑。」她说，语气模糊。
我想了想：「要是你写的话，我想看。」
她没有回应。但把那本日记本放进了购物篮。
我注意到她刚才明明没有拿篮子，现在不知何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个。
「你早就打算买东西了？」
「只是不想两手空空离开。」
她语气仍旧冷淡，可我却从她眼角的光线里，看到了一点点得逞的意味。
我们绕着店里慢慢走，不赶时间，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像是为了填补一个不被别人知晓的空白时段而制定出的日程。
最终我们各自买了一点东西，我是一本讲日本昭和时期街景建筑的小册子，她是一支黑色细头签字笔和那本日记本。
结账的时候我们没有排在一起。我先出来，在书店门口的花坛边等她。
那是一片半日照的空地，有点像旧式百货门前的休息角落。花坛边种着一些低矮的常绿灌木，有两三只蜜蜂在绕着最靠近阳光的叶尖飞。
我低头翻着刚买来的书。书页是泛黄纸色，上面印着旧照片风格的街道图，有手写风格的注释。
“昭和33年，新宿大街。站前书报摊最多曾有九家。”
我轻声念出那段注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发痒。
那种痒不是情绪的起伏，而是想起某些沉得太久的回忆时才会有的内在抖动。
「你在看什么？」
朝仓站在我旁边的时候，我居然一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就……随便买的。」我关上书。
「你喜欢那种？」她问。
我想了一下，说：「喜欢旧的东西。旧照片、旧电影、还有……旧的声音。」
她点点头，好像理解，又好像只是为了不让话题停下而做出的回应。
我们一起沿着步道慢慢走出商业街口。
「接下来要去哪？」她问。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反问。
朝仓摇摇头。
我笑了笑，觉得气氛轻松起来。
「要不要去河边走走？」我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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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商业街穿过去，需要沿着一段老旧住宅区的小道。路两旁的栅栏被藤蔓缠得紧紧的，阳光从细叶之间筛下来，像是滴落在肩头的碎光。
朝仓走得很慢。我也不自觉地放缓脚步。
有几次，她低头看手机，不知道是在看地图还是消息。
我没有偷看她屏幕的习惯，但却默默留意到，她的手指滑动页面的方式很克制。
不像我那种，手一滑就是一串短视频。
她大概是那种会把备忘录里内容分类的人。甚至可能会给每一个日记文件命名成“07月18日 阴 晚上在河边”这种格式。
——她会写今晚的事吗？
我没有问。
走过一段窄道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镇上的河堤。
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水，后来渐渐长大，就把这种“没空调又不能拍照”的地方忘在脑后了。
现在走回来，反而觉得亲切。
河水被夕阳映得发亮，风从堤岸另一侧慢慢拂来，不急不躁，带着点水汽。
水流的声音像是被晒得发热之后的耳语，有点模糊，有点黏腻。
夏天是可以安静得令人安心的季节，前提是有人陪着。
「这里……好安静。」朝仓低声说。
「你没来过？」
「来过一次，但是冬天。」
「怪不得你今天穿得这么凉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没说话。
我们沿着石砖铺成的小道慢慢走。人不多，只有远处一对坐在草地上的中学生情侣，还有几个带狗出来散步的大人。
我走在她右边，时不时偷看她的侧脸。
她的头发很长，顺直得不像是随便洗发水能维持的状态。风吹过来的时候，发尾轻轻飘起来。
「你头发很软。」我忍不住说。
她看了我一眼，「……你是想摸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夸一下。」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像是没有认真听进去，但脸却微微侧过一点。
我们在一个半圆形的石椅前停下来坐下。朝仓把鞋脱了，脚尖碰着水泥台的边缘，姿势像是随时会倒进水里。
这块地方被两棵大树遮住阳光，地面有些潮湿。
「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我能问问吗？」我试探着。
「哪句？」
「“你觉得我不适合吗？”」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只是……想听你说点什么。」
「你平常也会在意别人怎么看你？」
「不在意。但——」她顿了顿，「……不想从你嘴里听到『果然不适合』。」
风吹起她的刘海。
我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朝仓同学，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
她比我想的，更努力。
也更在意。
我想说点什么鼓励她的话，但觉得说出来反而显得轻浮。
「我不会说那种话的。」最后，我只说了这句。
她看着水面点了点头。
「那就好。」
那水像玻璃一样，反射着斜阳，粼粼的，很慢。
有几只白鹭站在离岸边不远的石头上，像是风景画里的点缀。
「你说你冬天来过这？」我忽然问起。
「嗯，那时候家里有点烦，就想找个冷一点的地方待着。」
「……你家里很吵吗？」
「不是吵，是气氛太重。会让人喘不过气。」
我没问细节，只是点点头。
她转头看我：「你呢？为什么想让我陪你来这种地方？」
「……我其实也没想太多。就是刚好想起了这里。」
「也是因为想呼吸一点安静的空气？」
「差不多吧。」
朝仓点点头。没有评价，只是接纳。
我突然意识到，和她在一起，不需要时刻解释，
她不太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而是“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这让人很安心。
风吹起我们面前的草叶，有只蜻蜓从我脚背前掠过。
我低头看着地面。
「朝仓。」我开口。
「嗯？」
「你明天……还会出现吗？」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转过头，表情淡淡的。
「我签了契约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自己想来吗？」
她轻轻吐了口气，仿佛在认真思考。
过了很久，她才说：
「我想。今天比我预想得……安静得多。」
我笑了一下，「意思是我很安静？」
「不是，是我自己。」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河水缓慢流动的声音，还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狗叫声。
夏天的傍晚，好像总是比其他季节要更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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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河边坐了将近半个小时。
直到风变得有点凉，天空从橘黄色褪成淡蓝，朝仓才轻轻开口。
「走吧？」
「嗯。」
我有点舍不得站起来，但也没办法再赖着不动。
我们踩着湿润的石砖离开，沿原路走回住宅区的小巷。街道边的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投下柔和的黄光。光晕不大，像是给每条街口都点了一盏专属的小夜灯。
便利店还开着。
我朝它指了指：「要补点水分吗？」
「可以。」
这次我们没有并排进门。我走在前头，朝仓轻轻跟在后面。
冷气扑面而来。
那种从热到冷的突变，总会让人有一秒的恍惚感。
我站在冷饮柜前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拿了最熟悉的无糖茶。
朝仓选的是葡萄味的运动饮料。
我们在柜台前各自结账，我故意等她出来一起走。
「你吃晚饭了吗？」我问。
「还没。」
「……那要不要，就随便吃点？」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走到便利店旁的小椅子前坐下，拆开了瓶盖。
我只好也坐下。
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我看着她的侧脸，想找点话题。
「你常喝这种吗？」
「不常。这种颜色太像感冒药。」
我噗一声笑出来。
「那你还买？」
「想试试看。」她抿了一口，皱了一下眉，「……还是像。」
我笑得更厉害了，险些把茶呛出来。
她看我笑得乱七八糟，居然也勾了下嘴角。
那是我第一次，在日落后的街灯下，看她笑。
不夸张，也不做作。
就是像一片影子被风掀起，露出一瞬阳光的样子。
我们就那样坐着，没有说再去哪里。也没有说回家。
夜风从街口吹过来，吹起她的刘海。我突然觉得，时间真的有味道。
——不是副标题那种虚构出来的句子。
是此刻的味道。
空气中有水泥晒过之后的热气、有青草的湿气，还有她衣角微不可察的香味。
要说那是什么——大概是夏天本身的味道。
「朝仓。」我低声说。
「嗯？」
「今天……谢谢你。」
朝仓回头看了我一眼。
没有回话，但点了点头。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
直到我发现时间真的晚了，才终于问出口：「要一起走回去吗？」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
「……我骑车来的。」
「啊，那就……你先回去吧。」
朝仓起身，拍了拍裙角，走到便利店前的脚踏车架边。
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开，却在跨上车前回头看了我一眼。
「明天要做什么？」
我愣住了：「欸？」
「你不是契约的主导者吗？」
「呃……那，明天……一起去车站那边的旧市场？那边有点像昭和街区。」
她点头。
「几点？」
「十点？」
「好。」
她说完便戴上耳机，踩下踏板，缓缓驶出便利店的灯光范围。
我看着她背影慢慢融进夜色。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今天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在街口发呆、逗留，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对一整天的消磨感到疲倦。
反而觉得……刚刚好。
我喝完剩下的茶，把空瓶丢进回收桶，然后慢慢走向家里的方向。
脚步很轻。心情也很轻。
——
当晚，我在记事本里敲下一行字：
「契约第1天结束。不知道第2天能不能也像今天这样。」
然后我想了想，在最后加上了：
「希望她真的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