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半,我就醒了。
并不是闹钟响了,而是醒过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早早醒了。
天花板还是昨天那样,一动不动地贴在我头顶。我盯着它看了好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要去旧市场的日子。
旧市场位于车站南边的斜坡下。早年是镇上最热闹的一带,现在留下来的大多是一些贩卖干货、旧玩具、复古电器的老铺子。日晒久了的铁皮屋顶微微泛白,门面低矮,斑驳的广告牌像是风吹不倒的记忆。
我轻轻吸了口气。
没有翻身,也没有立刻起床,只是让呼吸慢慢地顺着身体流动。
窗帘缝里透进来一条光,刚好照在我被子边缘。那是夏天的光,薄而亮,却带着点黏稠感。跟春天那种清澈的透明不一样,是一种,有点沾手的亮。
我在床上坐起来,头发有点乱。昨天洗完头没有吹到很干。指尖轻轻拨着额边的发丝,感觉到一种因为不安分而在作怪的小波纹。
“十点。”我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时间。
——那之后,村濑有没有也在期待今天的到来?
我不知道。
但我想,村濑可能是会的吧。毕竟,是她主动提议的地方。虽然说得很随口,可那天她眼睛里的光,没有随便的成分。
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阳光扑在脸上,有点刺,但也不至于让人讨厌。
我盯着外面发了几秒呆,直到看到楼下的邻居把车库的门推开,才回过神来。时间果然还是在动的。即使我心里觉得好像停住了,但现实里,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活着。
我也是,大概。
起床后我换了裙子。不是平常制服的裙子,是一条颜色偏灰蓝、材质有点厚的夏裙。因为布料扎实,所以穿起来没那么飘,走动时也不会粘在腿上。
但选这件不是为了凉快,是因为它让我看起来更……安静一点。
我不想太明显。
虽然这想法本身也已经很明显了。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照了照。
头发乖乖地贴在耳后,刘海遮住额头,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镜子里的我没有笑,但也没有皱眉。
我拿起放在桌角的笔记本,翻了一页又合上。
今天不是打工。
但也不是单纯的逛街。
那是……和她一起去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的日子。
——
时间还差十分钟。我不确定村濑是准时派,还是会提前的那种人——但我没有想太多就骑车出门了。原本预想的是她在等我,可我没能让自己等到那个画面出现。
到车站的时候才九点五十五。
我提早了五分钟。
其实我出门的时间可以再慢一点,但我不确定路上会不会有红灯,或者会不会走得太慢,或者,会不会紧张到绕远路。
结果都没有。
我骑得很慢,甚至几次刻意放慢踏板,像是为了等什么。
等着时间刚刚好——但其实是在等她。
旧市场在车站后面的巷子里。巷子口有个便利店,旁边是一家修鞋的小铺。再往里走一点,是弯弯绕绕的屋顶和遮阳布,还有一些味道——像是木材、腌制品、还有铁板烧。
我没进去,而是在巷口停下。
村濑还没来。
我靠着路边的围栏站着,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9:57。
我把手机收回去,又拿出来。
反复了三次。
我把车停在旧书店门口。那里年久失修,遮雨棚歪着,连门口的风铃都生了锈,但我就是觉得它比便利店前的栏杆要「适合停一下」。
停好车后,我来到旧车站的路口等待。
等的过程中,我低头检查自己的穿着——再正常不过的衬衫与长裙,扣子扣得好好的,头发也扎紧了。没有什么特别打扮,但我手上涂了一点防晒霜。其实我不在意晒黑,只是想试试那种带香味的——那种「有人靠近的时候会闻到」的感觉。
我不知道村濑会不会注意到。
然后村濑来了。
从上坡的方向缓步走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背着那只帆布包,头发略乱,一只手拎着瓶茶。
我一看到她,便不自觉站了起来。
「你来得真早。」
「也没早很多吧。」
她走近,停在我面前,看了我一下。
「你今天穿得……比较不像平常。」
「哪里不像?」
「嗯……比较像『出门』。」
我噗地笑了。她这个说法有点没头没尾,但意思我听懂了。
「你也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短袖和牛仔裤。「……我妈说夏天不能总穿黑的。」
「你妈还挺懂的嘛。」
村濑轻哼一声,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反驳。
我们一起沿着市场的小巷走进去。
这里的街道很窄,只能容得下两人并肩,有些地方甚至要一个人稍微让一让才走得过去。我走得比村濑慢半步,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因为我想听她说话。
但她没急着说话。
村濑左顾右盼,看着摊贩上的老风扇、铁皮罐头、印着卡通人物的玻璃杯。眼睛在动,嘴唇却只是轻抿着。我有点想问她是不是后悔选这个地方。
「这边以前你来过吗?」她忽然问。
我摇头。
「我小时候来过一次,但记不清了。你呢?」
「小学的时候跟爷爷来过。他特别喜欢买那种——」她指向一家堆满旧电器的小铺子,「不知道能不能用的收音机。」
「现在还听吗?」
「他前年过世了。收音机就留在柜子里没动了。」
她说得很平静。我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便只点了点头。
但她自己又开口了。
「你觉得,一个人过世之后,东西会留多久才会被忘记?」
我想了一会。
「看是谁留下来的吧。」
她侧过头看我,眼神像是想听得更认真一点。
「如果是喜欢的人留下来的,就会留得很久很久吧。」
「那如果……」她顿了顿,「如果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人呢?」
我莫名想起村濑以前说的那句:「等我再有点胆量……我再考虑一下再跟你说。」
但我没有问。
「那也会留得很久,只是留在心里,不在外面。」
她没有接话。
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们在市场深处的一家古董玩具店前停下来。里面堆满了上世纪的塑胶机器人和铁皮车,门口有一只老旧的扭蛋机。
村濑蹲下来看扭蛋的款式。我蹲在她旁边,看她专注的侧脸。
「你小时候喜欢这种东西?」
「不是我,是我妹。小时候总拉着我来转。」
「那你转给她过吗?」
「有啊。不过她转的永远比我好。」
她说完露出一点笑,带着小小的不甘心。
「现在还给她买?」
她摇头。「她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
我没有问更多。
阳光透过铁皮棚的破洞,斑驳地洒在她发梢。我们两个就这样坐在地砖上,谁也没着急。
「……你昨天晚上,有写点什么吗?」
我突然问。
村濑愣了一下。
「写什么?」
「就,比如……『契约第一天结束』之类的。」
村濑嘴角抽动一下。「你偷窥我日记了?」
我轻笑一声,「没有啦。我只是想象你大概会写这种东西。」
「确实写了。」
「那你写第二天会怎么样了吗?」
我看着她。
村濑没看我,只是继续低头翻弄着扭蛋机。
我没有继续追问。但我知道,关于第二天,我现在已经开始写了。
就在心里。
在这个仿佛时光停住的小街道里,在一声一声响亮的蝉鸣之后,在她坐在我旁边,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听见的此刻。
「我没有继续写下去。」
她忽然这么说。语气平平的,像是读课本。
「什么?」我转头,看着她。
「昨天的日记。」村濑低着头,用指节轻轻敲着扭蛋机的投币口,「我写到傍晚那一段就停了。后来太困了,躺床上想了一会,就睡着了。」
「所以没有写第二天的预测。」我说。
她摇头。
「我觉得——」她停了一下,把扭蛋机的透明盖摸了一圈,「太早写的话,好像会……把它固定住一样。」
「固定住?」
「就像是——」村濑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果我先写了第二天该发生什么,那我今天来,就只是在照着自己写的去演一遍……就好像是……不是在真的相处,而是照剧本演。」
「你觉得这样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她停顿的时间拉长了些,「只是有点遗憾。因为那样的话,就不算是一起发生的事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看了看那家玩具店的木框招牌,上头的红漆已经脱落了大半,留下斑驳的一笔一划,像是时间刻出来的字。
她也跟着站起来,拍了拍裙子。细碎的灰尘从布料上弹开,在阳光下跳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往前走了一点,她跟着。
「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她轻声说,「有点像太老的梦境吗?」
「什么?」
「梦做得太久,久到细节都模糊了,只剩下大致的轮廓……然后你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原来那个梦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我轻轻地笑了。
「你脑袋里的比喻比我想象中多很多啊。」
「是吗?」她偏了偏头。
我点头。「不过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我望向那家收音机铺子,老电视堆在一起,像被沙尘盖过的时间胶囊。「这些东西站在原地太久了,久到不像现实里的物体了。」
「嗯。」
「就像……会让人忍不住觉得,只要在这条街上走久一点,就会走回过去。」
村濑低头,把手放进包里,掏出一包贴了折扣标签的湿纸巾。不是特别可爱的包装,而是很普通的便利店款式。她拿出一张来,安静地擦了擦手指。我不知道她是嫌刚才的地板脏,还是单纯想做点什么动作。
「你很常来这里吗?」我问。
她摇头。
「不常。今天是第二次。」
「第二次……距离上次来,是多久前?」
「七年。」
我微微一怔。「那不是几乎都快忘光了?」
她点点头。
「但是这里的味道还是一样。」
她说完这句,忽然闭上眼吸了一口气。
「那种,干燥的铁皮屋顶,被太阳晒了一整天之后的味道。混着酱油、旧木头、还有电风扇吹过铁架的热。」
我也吸了一口气。
「……真的欸。」
她睁开眼,像是有点得意地笑了一下。
我转头看村濑,那个笑容在阳光底下不太耀眼,但比任何一个扭蛋都更吸引我。
那一瞬间,我想,如果村濑真的有在写日记,那我也许也该记下这个时刻。
我们继续往市场深处走去。
巷道在前方分叉,一边是通往老豆腐店的斜巷,另一边延伸进一条杂货与古着并列的小街。招牌彼此遮着彼此,阳光只能从缝隙里一点点挤进来,像是在藏东西。
我们走进那条被遮蔽的小街。
街的另一头,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那种模糊、杂讯很多的声音,但节奏柔缓,是昭和歌谣。
村濑的脚步放慢了一些。
「这就是你说的昭和感觉?」
「……我也不太确定。」
她停下来看着那家开着半扇门的老咖啡店。门口放着一张布满水渍的广告牌,上面手写着今日特餐。字体有点斜,但写得很认真。
「你想进去吗?」
她抬头看我一眼,没有说话,随后点了点头。
「可以吗?」
我笑了笑。「你是向导欸。」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在我前头,推开了门。
门上方的风铃晃了两下,发出黏着灰尘的声音。
我们走进去时,空气中带着冷气与烘焙豆的味道,那是一个可以暂时放下时间的空间。
我心里想,今天也许该在这里写下一行字。
不是在纸上,是在心里——像某种留声装置。
「契约的第二天,有一点热。」
我想了想,补了一句:
「不过,还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