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的门推开时，里面响起一声清脆的铃响。
墙壁是深绿色的，靠窗的位置有人，靠里的沙发席则空着。吊灯的光像是低着头的花，很柔，不怎么照人。空气里有点甜味，也混着刚磨过的咖啡香，那味道不浓，很稳重。
村濑站在我旁边，眼睛在挑座位。
我看着她。
「我们坐那边吧。」
我指了最里面那个角落的沙发席。她点头。
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
桌子有点旧。表面被玻璃覆盖着，底下压着几张旧报纸和宣传海报，好像是多年前举办的夏日市集，有些字已经褪色。桌子一角贴着的塑料包边裂开了一道，像细细的断层。
我垂下眼。
待服务员过来，村濑点了冷可可，我看着菜单犹豫一会，点了原味拿铁。
「你不喝甜的吗？」村濑问。
我摇头。「不是不喝……只是今天不太想。」
「是吗……」
她也没追问下去。
我跟村濑沉默了一阵子，却没有感到不自在，只是脑袋里有点空，像是刚刚从旧市场那边走出来的热气还没散尽。
空气在我们之间小小地振动着。
她喝了一口可可，小声咳了一下。
「有点太冰了……」
我望过去，看到她拿着吸管戳着杯子里的冰块，一副有些后悔的样子。
「那你刚才干嘛不点热的？」
「因为……嗯……菜单上的图看起来很好喝。」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我忍不住也弯了嘴角。
她的笑不是那种很快就消失的笑。那是一种贴着脸颊慢慢浮起来的表情，好像刚刚在脑袋里发酵过，确认完安全才放出来。那样的笑……让我一瞬间不想移开视线。
「这家店，你以前来过吗？」她问。
「没有。」
「我也是第一次。」她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应，只是默默低头搅拌杯里的拿铁。
咖啡没有特别香，也没有特别苦。那种刚好恰到好处的温热感，从手指传进来，让我忽然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很缓。
不是停滞，是缓。像是风太轻，连窗帘都吹不动，你却能感到它的存在。
「朝仓。」
我抬起头。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叫了我的名字，然后用吸管卷了卷饮料上的奶泡。
「……你干嘛？」
「没什么，只是，叫一下而已。」
「那我也叫你？」
「嗯。」
「村濑。」
「……在。」
她用那种像是上课时点名的语气回答我。
我们都轻轻地笑了起来。没有很大声，但足够被彼此听到。
气氛一点一点地松了下来。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眼角余光望向窗外。
街道上的光从另一侧斜射进来，照在窗框上，玻璃反射着一点点动摇的影子。我们所在的位置离窗远，但那光还是像知道我们在这里似的，偷偷铺进来一点。
「今天……谢谢你陪我来。」我说。
她喝了一口可可，然后像没太用力地回答：「该说是你陪我才对吧？」
「也是。」
我看着她把手放到桌面上，手指慢慢沿着玻璃桌边描出一个形状。村濑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的手。那动作没什么意义，也不像是有特别的想法。只是一个人在发呆时候，常常会做的那种无意识的小动作。
她的指尖碰到桌面那道裂痕时停了下来。然后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结束了什么心里的回路，又像是准备重新开始。
我忽然有点想握住她的手。
但我什么也没做。
只是握着自己的咖啡杯，感觉到杯底微弱的温度，试着让这温度代替我的手，靠近她一点。
我没有喝太多咖啡。
拿铁的温热只在第一口时让我安心了一点，接下来的几口反而像是为了不让沉默变得太安静而继续抿的。村濑的可可喝得比我快些，但她每喝一口都会皱一下眉，好像不知道该对自己的选择做出什么评价。
「那个……」
村濑忽然出声，又像是没想好怎么开头，话尾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我抬眼看她，她又低下头开始拨弄吸管。
「你有时候讲话会卡在半路上。」
「嗯？」
「就是像刚刚那样。」
她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可能是……脑子里的句子还没到嘴巴，就被别的东西拦住了吧。」
「别的东西？」
「比如，不确定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或者，这个问题会不会让你不想回答……之类的。」
村濑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没有差别，可我总觉得她这次用了比平常更多的勇气。
「但你还是说了。」
「嗯，因为……」
她低头盯着杯子。玻璃杯外侧已经起了雾。
「因为今天是契约的第二天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带笑，可嘴角确实有动了一下。
我垂下目光，只是慢慢握紧手里的杯子。
契约。
我早就开始忘记这是个「以秘密为条件」的契约了。
我们从河堤到便利店，再到旧市场和这里，一整天，她都没有问那件事。也没有提起那天的练习、女仆咖啡厅、还有我慌张得想要逃跑的样子。
她甚至没有再提起那个所谓的「交换」。
这并不代表她忘了。
「朝仓？」
我回过神。
她轻声叫我，看起来有些迟疑。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奇怪……？」
「就，从第一天认识开始，我说了些很突然的事，也问了些你根本没打算说的东西。」
她顿了顿，「然后还——擅自跟你做了约定。」
我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把杯子移到一边，用指腹擦去玻璃桌上的水珠。那道裂痕仍在，沿着我指尖蜿蜒着。
「我没有觉得奇怪。」我说，「反而觉得……你是唯一一个，有点试图了解我，却没有逼问我的人。」
她听了这话，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那就不要问。」
「可是……」
她顿了一下，「如果不问，就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在你夏天里路过的人而已。」
我忽然抬头，村濑也正在看我。
那一瞬间，咖啡店的背景音都被推远了。像是有一层半透明的膜，把我和她围起来，只听得到我们之间的动静。
我低声说：「你不是。」
「我不是……？」
「不是路过的人。」
村濑睁大眼。
我想，我的语气可能太肯定了些。但我不想修正，不是想安慰她，也不是因为今天很开心，只是……我知道她在意这个。
她是在试图确认自己的存在方式。
我曾经也这样。
确认自己是不是别人生活的一部分，是不是值得被记住，是不是会留下印象。
那种感觉，不说出来，就像不会被别人看到一样。
「就算只是契约……也还是一起走的夏天吧。」
我勉强笑了一下。
她也笑了，不过眼角红了一点。
「那我以后说话的时候……可不可以不用再考虑那么多？」
「你现在就已经考虑很多了。」
她吐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被允许了什么。
「太好了……不然我会一直觉得自己很吵。」
「你没有很吵。」
「真的吗？」她靠近一点点。
我把视线移到桌上，轻轻应了声。
然后，我们谁也没再讲话。
窗外传来风吹动招牌的声音，隔壁桌传来搅拌果汁的搅拌声。咖啡店的光没有变，一直是那种低低的、不会刺眼的亮。
我把椅子稍微往后靠了一点，靠近墙角。
她侧过身，也靠着沙发背，微微歪着头看我。
像是在等我说话。我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已经够多了。
也许就是这样——
她用试探的语气把我留住，而我用模糊的语言不让她走远。
我们谁都没有坦白，却也都没有离开。
如果说夏天是一种温度，那现在就是临界的温度。
再靠近一点就会热，再退后一点就会冷。
但只要维持在这个距离，就不会不舒服。
我想，今天就停在这里吧。
不是逃避，也不是保留。
只是因为——还没有准备好。
可只要她明天还会来。
只要她愿意用这种温柔的方式继续靠近。
我就可以继续回应她。
哪怕只是，微微地。
哪怕只是一天当中，一杯咖啡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