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之后,第一件事是把头发重新扎了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下午那一小段时间,把头发放下来的自己,有点太不像自己了。
我站在镜子前面,手指慢慢地理着发丝,没有喷定型液,也没有用发圈,只是随便束成一个低马尾。那个绑起来的位置不太稳定,感觉稍微一动就会散掉。
就像今天整天的状态一样——不太稳,但也没有乱。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眼神有点疲惫,嘴角没有笑,但也没有下垂。
洗完脸以后,我没有立刻写东西。
只是在床边坐下,把鞋子踢掉,把手肘放在膝盖上,盯着地板发呆。
朝仓今天很安静。
不是那种没话说的安静,而是像水在顺着河流走、没有太多涟漪的那种平静。
她说话的时候不会刻意放轻音,也没有特意制造话题,但她看过来的时候……那种眼神里没有刺,反而像是在等我说点什么。
我没让她等太久。
有几句话是我主动说的。说出口时,心里确实犹豫了一下,但朝仓没有逃走。
她甚至,还露出了有点高兴的表情。
关系这种东西不是用话说出来的,而是慢慢靠近、慢慢证明的。
但朝仓让我意识到,说出来也没那么糟,只是有一点危险而已。
我不希望她太了解我,也不希望她总是在等我说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说。
我只是,有点……想再和她多走几步。
哪怕只是像今天这样,走一整条旧市场,最后在一家没人注意的小咖啡店里待一个小时。
不说太多的话,也没有太明确的安排,但结束的时候,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点点。
我打开房间的窗户。
夜风吹进来,带着一点点外头的湿气。
蝉鸣小了一点,风从树叶之间穿过,有些细碎的响动。楼下邻居家的电视声还开着,隐隐约约听得到男演员的对白。
我把手机放到书桌上,让屏幕朝下。
等着的人不会传消息,而会传消息的人,我今天已经说够多了。
我关掉台灯,只留一盏墙角的小夜灯。
灯光很暗,却足够让我看见房间的轮廓——那种不会打扰到睡意的朦胧。
我躺回床上。
被子已经不是中午那样温暖,但还是带着点阳光留下的味道。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喃喃自语。
「明天也可以不要说太多话。」
「……但如果她说了,我会听。」
我拉上窗帘的时候,夜已经不完全是深蓝色了,像是墨滴在水里晕开的形状,有层层不确定的灰影。
笔记本摊开着,最后一行没有结尾的句点。
我不想补上它。
有些句子,本来就不需要结束。
我躺在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闭上眼,又睁开。白天走了那么久的路,脚底还有一点点酸,可那种疲倦并没有扩散到全身,反而像是集中在某一个位置——比如心脏。明明只是走了一天的旧市场,但好像也把很多话和感受悄悄走进去了。
像是咖啡店里那段谈话。
像是朝仓说「你不是路过的人」的那个瞬间。
那时候我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像是为了缓和气氛,其实是为了缓和自己。因为我听得太清楚了。那句话的分量,比我想象中还重。
朝仓不是会随便对谁说那种话的人。
也不是会轻易让人靠近的那种人。
可她说了,而且说得那么平静,像是在说天气、说窗外的风,但我偏偏信了。
有一瞬间我很想牵住她的手。只是手指动了一下,又停住了。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也不确定我是不是只是因为被温柔对待过一次,就太容易想依赖。
这种时候我会开始想以前的事。想一些……本来不该再去想的关系。
小时候我也有过很喜欢的朋友。我们每天放学走同一条小路,我家离学校远,她就陪我走一段再自己回去。她从来不问我家里怎么样,从来不说我是不是太安静,也不会叫我多说点话。我们就在路灯下面比谁的影子长,拿石子打井盖,或者在便利店门口蹭别人落下的气球。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那样下去。可是有一天,她没再等我,也没有解释。
我回过头,身边就没有人了。
像是一扇开着的门被悄悄关上,没有一点声音。
那之后我学会了很多沉默。
有些话,只能对自己说。所以我才会对朝仓说那些小心翼翼的句子,才会担心自己太吵。她大概不会知道,我把很多话练过无数次才敢开口。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我今晚已经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那句问句。
并不是我多在意她的回答——而是我在等她有没有要走的意思。
朝仓同学说,我不是路过的人。
那是不是代表,她也在我身上停了一下脚步?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窗。外面还有风的声音,轻轻地吹着窗户边的缝隙。那种声音让我想起旧市场里的遮阳布,风吹过去,边角掀起来的样子。
我还记得她回答会记住过世的人的样子,明明讲得很轻,但那种「曾经有人等着自己转出来什么东西」的感觉,连我都能感受到。
朝仓大概就是那种人吧。
会不动声色地陪别人完成很多小事的人。
可我又觉得她不像是习惯付出的人,而更像是……习惯观察别人需要什么,却从不多说的人。
我们在咖啡店里对坐,她没有催我说话,也没有主动聊什么,只是偶尔回应,偶尔停下来。
那个节奏刚刚好。
让我觉得说出来的话,会被接住。我想那就是「能够继续回应一点点」的感觉吧。
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也很重要。
我又翻回正面,把手机从床头拉过来。
屏幕一亮,没有新消息。
我不是在等朝仓传讯息,只是……如果有的话,我会想回。
只是这样。
我又放下手机,拿过一边的笔记本。
我很久没有认真写东西了。
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想记,连自己都不太想见。
但我现在想写点什么。
不是什么关于「契约」的东西,也不是那天在音乐教室发生的秘密,而只是今天的天气、路上的老电风扇、或者她说那句「你不是」时的语气。
我把笔尖按在纸上,试着写下一个字。
「今天。」
「我们一起走了很旧的一条街。阳光在头发上停了很久,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看她。」
「我说了几句话,她都接住了。我没有掉下来。」
「我说我怕成为一个只是路过的人。她说我不是。」
「现在,我躺在床上,头发还是上午那个味道,有点热,有点风的味道。」
「我想,如果明天她还出现,我就……继续说一点点也没关系。」
「今天不是结束。」
「是暂停。」
我停下了笔。
没有句点。
还是一样。
我又望了一眼窗外。
那盏街灯还亮着,像是挂在夜空里没有人关的灯。
我知道,我已经开始记住她的步伐。
也许某天,我会不小心跟得太远。但至少在这个夏天,我还跟得上。
我会慢一点,但不会停。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朝仓同学。但我知道,如果明天朝仓又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会伸出手——不是握紧,而是接住。
就像今天这样。
一点点,也好
也许我们本来就不是要一开始就并肩走。
只要她回头,我还在。
这就够了。
—
夜很轻,像一层刚放凉的毛巾。
窗外没有风铃,但我的心里,响了一下,是她说「不是路过的人」时留下的声音。
窗外的风还在吹,吹动窗帘的一角,月光照进来,上面静静躺着一个名字。
就放在那里,轻轻晃着。
像一只等着被看见的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