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指定去写黑板报的，只记得在水川的邀请之下，七海菜月便顺理成章地把工具箱塞到我桌上。
「别摆出一副被选召者的表情啦。」她用笔轻轻戳了戳我手背，语气活泼，「朝仓澪不也在吗？你们两个人一起搞美术相关的，战斗力应该不差吧？」
「我不擅长画画……」
「那你擅长写字吧？美术不行，总不至于连写‘欢迎光临’都写不出来吧？」她笑嘻嘻的，又凑近了一点，「再说啦，这种事就是图个气氛。不用太认真，认真你就输了。」
「可是她很认真。」我小声说了一句。
「欸？」七海没听清，头一歪。
我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朝仓此时正在教室另一头，帮忙测量窗户大小。她蹲在地上，用铅笔在纸上记录数据，动作很仔细。即使没有人强迫她，她做事的节奏也总是比别人慢一点，却更稳当。水川美羽靠在她旁边的桌角，正拿着手机比对图样，偶尔会发出「这个也太可爱了吧」的语气。
教室此刻变得不像平常那样规矩。
桌椅重新排列成几组小岛，墙边贴着施工用的蓝色胶带，天花板上的风扇呼呼转着，带动纸片飘动。有人坐在地上剪纸，有人站着搬桌子。窗户开着，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像某种即将起飞的气球。
我本来没打算卷进这些的。
但当朝仓抬头，看见我抱着工具箱站在原地，她朝我点点头，嘴角微微扬了一下，那一瞬间我觉得，嗯，好吧，参与也没什么不可以。
——
我们临时占用了教室后门那一块做美工区。
讲台前的人已经在忙着确认展板顺序和节目单，教室后半部却变成了另一个小小宇宙。塑胶布铺在地上，几把椅子被挪到角落，一堆彩纸、马克笔、胶水、剪刀和不知从哪来的亮片散落一地。
水川已经坐在地板上，盘着腿，像个在制作祭典祈愿牌的小僧侣，认真地剪着那一大张红得发亮的卡纸。她手腕一抖，剪刀划出一道有点歪的弧线，她皱起眉头，自言自语着「这不是我要的曲线」，然后又换了张纸。
朝仓跪坐在折叠椅前的小桌子边，手边压着一叠干净的白卡纸，黑色记号笔静静地躺在她手边。她低着头，刚写完一个「祭」字，笔尖还未抬起。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的字慢慢浮现。
「你刚才那一笔写得有点飘。」我说。
那是「祭」的第三笔，本该收得稳稳的，却轻轻地往上翘了一点。像是下笔前手有些犹豫，又像那一瞬间的心跳没控制好。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默默地把那张卡纸抽出、放在一旁，又换了一张新纸，没有吭声，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像在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风说对不起。
我忽然觉得我那句说得太直接了。
「你写得很好啦。」我连忙补了一句，声音低了些，「只是刚好那一笔不太顺。」
「你也可以写写看。」她忽然说，把记号笔递过来。
我愣了下才伸手接过。她的手指刚好碰到我的指节，微凉。或许是握笔时间太久了，又或者是刚才那句话让她稍稍僵住了。
我垂下眼，在一张边角已经微微卷起的卡纸上写了个「迎」字。
然后，果然如预感那样，笔在转折处卡了一下，划出一道抖得肉眼可见的歪角。我盯着那道笔画，看着它像突兀的心电图波动，感到一阵微妙的羞耻。
「我更糟……」我叹气，把笔递回去。
她没笑，也没说「你果然不行」之类的话，只是用剪刀把那张纸拿过来，小心地剪下那个「迎」字的下半边。
「这个字的一角可以拿去拼贴。」她说，语气认真到像在讲解艺术构图。
「废物利用吗？」我忍不住笑着说，「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成废物再利用？」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
「没有。你不是废物。」她语速不变，但尾音低了一点。
我还以为她就要这么结束这句话，结果她又接了一句：
「你是……部分失误产物。」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她在开玩笑，只是眨了眨眼。
然后，真的笑出了声。
那种笑，不是捧腹大笑，而是像从心口涌上来的轻轻热气，慢慢在嘴角膨胀开来。我抬起手指轻戳她的手背一下，像是象征性地反击，「你这形容也太新了。」
她没躲开，也没收回手，只是转头望了我一下，然后也跟着露出一点笑。
那是一个小小的片刻，在卡纸的边缘，在记号笔还没干透的字迹旁边，我们像两个刚好坐进同一个气流的风筝，在彼此不太用力的线索里，轻轻牵住了一点点
——
午后阳光偏黄，斜射进教室。汗味、纸屑、胶水的味道混合在空气里，有点像小时候在补习班做劳作的感觉。那种烦躁、热，却又不想真的离开的气氛。
水川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巨大的浅粉色描图纸，挥舞着说：「这个拿来当背景布感觉不错吧！」
「要不要剪成云朵？」我问。
「你来剪。」她把剪刀一丢。
我接住，看着那张纸愣了一下。「我怕剪出来像芋头。」
「像芋头也没关系，芋头也很好吃！」她笑着说。
在一片剪贴与调色的混乱中，七海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嘛。」
我眨了眨眼。「有吗？」
「有啊，和那位朝仓同学配合得挺顺的样子。」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我没有回话，只是低头剪了一块轮廓很模糊的云。
「我本来以为你会是比较慢热的类型。」她继续说。
「可能也是。」
「但你也挺容易被人牵着走的吧？」
我想了想，然后轻声说：「那要看是谁。」
她停了半秒，然后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阳光落在地板上，光影交错。我们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那句「要看是谁」好像不小心被写进了黑板报的角落，成了这天悄悄记下的脚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