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窗子开着。
并非全开,只是一点点,从上方推开的缝隙吹进来些许风。白色窗帘在风里轻轻飘动,像某种安静地表达意见的人,只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才说出几句。
我注意到村濑在黑板旁接过粉笔的时候,那缕窗帘的边角刚好擦过她的手臂。她没有躲,也没有惊讶,只是目光微偏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涂改自己刚写完的“文”字。
「你写字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很怕它疼。」我忽然说。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它本来就很脆弱。」
水川坐在靠近讲台的椅子上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你们两个讲这种谜语一样的话,是在传递某种只属于黑板的情感吗?」
「是某种……文艺病吧。」七海叼着剪刀,也加入进来,目光却时不时在我和村濑之间扫过。
我没有接话。
窗外有几声蝉鸣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用力,像是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我低头摆弄手边刚裁好的边框纸,感到一点点的不适。不是生气,也不是困惑,只是那种,好像本该被留给两个人的节奏,突然被旁观打断了。
在纸面上画下辅助线时,我能感受到她站在不远处,没出声,也没走开。我们之间隔着三张桌子和几片纸屑,但那种存在感,不太像是距离带来的。
她正在等胶水干。又或者,只是在等一个能继续开口的时机。
「朝仓,可以帮我找一下那包圆角尺吗?」她突然问我。
声音很轻,但语气和前几次一样,既自然又小心,像是在试着不让空气皱起来。
我点头。
她站在窗边等我,我们一起穿过教室后排那一堆堆摆满工具的桌子,绕到靠墙的文具箱那边。
阳光斜进来,照在我们脚边的影子上,我的鞋尖刚好碰到她影子的边缘。
没有人跟着来,七海好像被水川拉去讨论字体排列,其他人也都各忙各的。我们安静地把那一盒尺子从堆里翻出来,她用指节敲了一下盖子。
「不是这盒。」
「那就是放在旧箱那边了。」
「你记得的位置……很清楚。」
我顿了下。
「因为你每次拿完东西,都会把它放回去。不是我记得清楚,是你一直很规矩。」
她看着我,眼神没有笑意,但也不冷。
就像风——在等你意识到它已吹拂而过。
我们一起抬起另一盒纸板箱的盖子,圆角尺就在一堆透明塑料包装袋里。我弯腰去拿的时候,她侧过身帮我挡了一下上方掉下来的纸卷。
「谢谢。」
她没说话。
过了两秒才轻声道:「要不要……去楼梯间涂涂看看那个标语效果?」
「现在?」
「不想太多人围着的时候试。」
我点头。
教学楼南侧的后楼梯平常少人走,尤其是午休后那段时间,大部分人还窝在教室或福利社排队。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下去,她拿着那张已经写好草稿的稿纸,我提着画架和马克笔。
楼梯间有一面白墙,靠近窗子,旁边就是消防器材箱。光线从半开的窗户斜下来,有些闷,有些热,但也意外地安静。
她靠着墙,把草稿纸贴在墙上,再用画笔在上方勾出第一笔。
我在一旁看她落笔的姿势。
她习惯从右往左收笔,不快不慢,仿佛在写给某个人看的私信。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并不讨厌这种合作。」
她继续写,没有停。
「你一直在观察。」
「观察你?」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我点点头。
她沉默了几秒。
「不是讨厌。」她低声说,「只是……还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说你‘观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观察过别的人。」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不是在吃醋。不是那种明白而赤裸的情绪。反而更像是担心她现在拥有的,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东西。
我转身靠在她身旁的墙面上,阳光在我侧脸上拉出一小段热度。
「我看过很多人。但唯独你,是让我想停下来看久一点的那种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
空气里只有风声偶尔掀动窗帘的角。
我感到她的手在刚才写字的动作后微微发抖,像用了太久的力气,却还没有找到落笔的位置。
「……如果,有人注意到我们很常一起。」
我知道她要问什么。
「那也只能当作没事一样继续做下去吧。」我说。
她笑了,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玻璃时不经意的颤音。
「你总是……这样。」
「这样?」
「不逃避,也不逼人。」
她收起那张标语稿,放进袋子里。我看到她指尖沾了点墨,刚好在那句「文化祭」的“祭”字下面留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她没擦掉。
「那我也是这样的人啊。」我说。
「什么样?」
「会留痕迹,但装作没有的人。」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踩到柔软的地毯,不太敢用力。
「你知道吗,朝仓。」
「嗯?」
「我不是签了那个契约才开始陪你的。」
她没回答。
但我知道她听见了。
她把画纸卷好,用橡皮筋绑住。动作很轻,像是安慰什么容易散开的东西。
—
我们回到教室时,七海正用胶带贴着一排排剪好的彩纸。水川从她座位上扬起手,对我们招了招。
「你们去了哪里?!」
「试稿。」我回得简短。
「哇啊,艺术组好认真。」她笑着打趣。
我坐回自己座位,朝仓站在我旁边看了我一眼,然后像平常一样绕到讲台边收拾纸板。
我们的距离,还是和刚才一样。
没有人发现任何不同。
但只有我知道——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只有那些,还没说出口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