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我们正式进入展区模拟布置环节。
教室被清空大半,桌椅堆叠在后排,黑板贴上了框线草图。我和村濑在教室前侧角落贴留言板、安排留言引导语的位置。
「这边的高度如果太低,大家会看不到。」我拿着纸模比划。
午休还没结束,教室就已经开始吵起来了。
不是喧闹的那种吵,而是一种忙碌造成的细碎噪音:椅子拉动的刮地声,剪刀裁纸的喀哒声,塑料袋被撕开的窸窣声,以及人群之间断续浮动的说话声。
在讲台边,结城莉纱正一边整理要贴在布告栏的分组表,一边向大家说明布置任务的流程。她穿着规整的校服,袖口还别着一只橘黄色回形针,就像一位临时的文化节副导演。
「互动展区这边,由朝仓同学和村濑同学负责初步文案。」她用发表讲话似的语调说道。
我点点头,站起来走到讲台下。
身边经过的脚步、纸片、阳光,好像都比平常更有分量。
「你们两个负责留言本的引导页内容,尽量写些能让人想要留言的问题,别太严肃,但也别太轻浮。」
结城说得很中肯。我拿了两本空白笔记本,和村濑一起走到靠近窗边的那张桌子。
这块桌子暂时被我们当成留言本设计区,桌上铺着干净的纸张、两组水笔、两杯还没喝完的冰美式,以及刚刚被剪坏角落的便利贴残骸。
「要写什么问题比较好呢?」我问。
「想写点会让人停下来想一想的。」村濑低头翻着笔记本的扉页,「但不能太文艺。」
她写下第一句:“如果这是你参加的最后一个文化祭,你最想留下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看着村濑落笔时微微皱起的眉心,有种想要伸手替她捋平的冲动。
「太感伤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插进来。
是七海。她手上拿着一叠打印的设计范本,趴在我们桌子旁边,一脸认真地读着刚才那行字。
「我们是文化祭,又不是毕业典礼。」
「我只是试着想让人多写几个字。」村濑轻声说。
「那也要选对情绪嘛。」她翻到自己的参考页,「我看到有社团以前用过一个问题:‘如果你能穿越回小学时,你最想告诉那时的自己什么?’是不是比较亲切?」
「会不会太远了?」我犹豫了一下。
「那也有近一点的:‘今天有没有一秒钟让你觉得值得?’」村濑已经写了第二句。
七海看了一眼:「嗯,这个还不错。」
「最后一句呢?」我问。
村濑想了一下,笔尖落下:“如果有人偷偷喜欢你,会希望你发现吗?”
我眨了眨眼。心脏轻微颤动的感觉,一瞬间扩散到四肢末梢。
「哇哦。」水川从我们背后突然冒出头,「这个问题写得有点直白欸~谁要是第一个看到,会不会不敢动笔了?」
「你是第一个看到的啊。」我说。
「那我回答好了。」她干脆坐到我旁边,「我的答案是:不希望他发现,因为我还没准备好在他面前扣钮扣。」
「扣钮扣?」七海笑了,「这什么比喻?」
「你不觉得暗恋的时候就像穿衬衫?前面看起来很整齐,但只要他靠近一点,你就担心自己哪颗扣子扣错了。」
她的例子总是离奇又贴切。
村濑轻轻笑了一下。
我低头,把这三句写在便签纸上,准备贴上展示区。
正要动手时,讲台前那组人突然爆出一阵笑声。
「水川你看!这个被剪歪的标题贴纸真的像芋头!」七海举着一张锯齿状的紫色纸片挥舞。
「干脆我们展区主题就叫《芋头的告白》!」水川笑得快倒在桌子底下。
「你们在搞什么……」我无奈地笑出声。
教室里这样的吵闹感,却让我觉得很安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可以在这些声音里,听见属于“我们”的节奏。
「我帮你扶着,你看看。」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两手摊开固定纸板两端。
我和村濑贴得有点近,额发差点扫过她的肩膀。
「你靠太近了。」她低声说。
「是谁靠得太近了。」我悄悄嘟囔一声。
我说完才意识到这句听起来像是玩笑,赶紧咳了一下掩饰。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村濑的笑没有声音,就像风经过窗帘,不刻意打扰,却让人注意。
我们一起把那张“欢迎留言”的标题纸举到墙上。我先扶住左边,她举起右边的时候,我们的手在中间交错。
村濑的指尖滑过我掌缘外侧的那一小段皮肤。
不算太用力,也没有碰很久,但那一下像静电,悄悄跳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
我下意识收了一点手,又觉得这样太刻意,便假装在整理纸张角度,慢慢挪开。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纸往右边微微提了提。
「这里要再高一点……」我低声说。
村濑配合地抬了几公分。
我抬头看她,阳光正好从她背后照过来,落在她发丝之间的空隙上,像是一层极浅的光的气息包着她。
我一瞬间忘了我是在贴纸。
等我回过神,她已经轻轻按住右上角,把那一边贴上了。
我的手指还在中间的边缘悬着,贴纸的背胶已经碰到了墙面,但我还没有完全按下去。
我想了想,最终把它顺着村濑那边的高度轻轻压实。
就在指腹触到墙面的那一刻,我感到她的另一只手落在了我正贴着的地方上方。
我们的动作重叠了一秒。
村濑的手背几乎贴着我的手指骨。
那一瞬间,我没抬头,也没退开。
风从窗户那边吹进来,纸板边缘震动了一下,像是吸了一口还没吐出来的气。
我却觉得,是我胸口动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轻轻浮起来,又不敢飘得太远。
我和村濑都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做着各自手边的事。
我用指甲刮了刮那张贴纸的边缘,把它贴平。村濑从背后递来一小段透明胶带,在没有语言的交接中,动作整齐地补上左下角。
“欢迎留言”几个字,被贴成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像在对观众鞠躬。
我眨了眨眼,装作自然地问:「这个弧度是你故意的吗?」
村濑停了一下,看着那一排字。
「不是。」她说,「是我的手在抖。」
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天气,却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
我差点笑出来。
但没笑出来。
笑意卡在胸口,像气泡一样,在一片刚刚动荡过的寂静里轻轻晃了一下。
村濑没有再说话。
我也没有。
我们把剩下的胶带贴完,整张留言板终于牢牢贴在了墙上。纸张不再晃动了,但我的指尖还隐隐发热。
像是刚刚那一下,停留得比表面更久一点。
—
贴完后,我们原本打算回座位,却被结城叫住。
「美术社那边颜料有些不够,谁去借一下白色水粉?」
我刚想举手,村濑也同时说了句「我去」。
我们相视了一下。
「我可以陪你一起。」我说。
她点点头,语气像是在说“那就顺路”。
我们穿过走廊,从三楼下到美术教室那边。楼道里安静得有点诡异,阳光在楼梯的影子里打出几何状的网格图。
「你每次走路都不太发出声音。」她忽然说。
「这不是一件坏事吧。」
「不是。」她顿了一下,「只是我每次都要特别留意,才知道你在旁边。」
「那你现在有留意吗?」
「嗯,有。」
我没接话。楼梯的空气有些闷,我伸手拉了一下校服袖子,擦了擦后颈的汗。
在转角处她停下脚步。
「朝仓。」
我转过头。
「你记不记得我们最开始那天,在图书馆?」
我点头。
「那天我其实有点慌。」
「你不太像会慌张的人。」
「是因为你太冷静了。你一脸‘我要把这个当成契约对待’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
「那你呢?」我轻声问,「你是不是很早就不把这当契约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光线照在她眼睫上,像在上面挂了一层薄雾。
「我没有想清楚那个契约是什么。」村濑说,「但我记得你那天穿的是白衬衫,袖口沾了点墨水。」
「……你记得很清楚。」
「因为我当时想,‘这个人也许很在意规矩,但不一定会收拾情绪’。」
我转头看向窗外。
操场远处有几只麻雀跳跃着落在旗杆顶端,风吹得校旗半展。
「那你现在还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嗯。」
「你呢?」我问。
她抬眼看我。
「我不是不想说。」我慢慢开口,「只是我不确定……说出来以后,你还会不会想站在这里,像现在这样跟我说话。」
她没有躲开视线。
「我会的。」
「我不一定撑得住你给的回应。」
「那就先不用撑。」她低声说。
我像是被这句话绊了一下。
风在窗缝处掠过,纸页一角翻起又落下。
「朝仓。」
「嗯?」
「等文化祭结束后,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再去一次图书馆?」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
「可以。」
—
我们回到教室的时候,正好有人在分发展示海报的印刷版本,现场乱糟糟的。
七海抱着相机大声说:「来来来大家集合一下,拍一张布置现场照,纪念你们今天满头胶水和汗味的脸!」
水川笑着推了我一把,「你和村濑站一起啦,刚好你们负责同一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半开玩笑地拉了过去。
「你站这里,村濑你站她旁边。」七海拿着相机咔咔调整角度。
「再靠近一点!这张要印成纪念小册子封面用的!」水川笑得特别大声。
我和村濑对视了一眼。
她没退开,我也没有。
快门按下的那一刻,我站在她的影子里。
风从窗户那边吹进来,轻轻掀动了我衬衫的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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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手指在桌边轻轻扣了两下。我很少有这样的动作,现在像是为了确认某种真实存在的声响。
周围恢复了教室一贯的嘈杂——剪刀碰撞、纸张滑动、水笔划过桌面的沙沙声,全都混在一起,但没有哪个声音能盖过我心里那一小块正在缓慢发热的地方。
我摊开留言本,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几个字。
不是要给谁看。
只是为了不让它在脑子里反复绕圈。
「今天的风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没继续写下去,也没有翻回前面的几页。
只是把笔盖盖上,放回笔袋。
再多写几个字,就像是逼自己承认了什么还不该承认的东西。
我望向窗外。
阳光照在讲台前方铺着纸屑的地板上,那些颜色交错的剪纸像是散落的对话,还没拼成句子,就已经被收进了这一天。
我突然希望,今天能再久一点。
不是为了做完工作。
而是为了在“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名义下,和她多待一会儿。
风又吹了一次,掀起我课本一页。
我没有翻回去。
也没有压住它。
就让它翻过去吧。
我心里想。
反正那一页,等她看见的时候——
我再决定要不要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