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三十七分,我从闹钟响起的第一声就醒了。
不是那种猛然坐起的清醒,而是一种水面被轻轻搅动的醒法。意识浮出水面,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知道今天是文化祭的第一天。
我盯着天花板躺了几秒,听见窗外传来电车远远驶过的声音。
然后是风,轻轻吹进窗缝,有点凉,也有点早得不太真实。
我起身洗脸,刷牙,穿好制服。每一个动作都没有说话的必要,甚至连思考都变得轻微。
天还没亮透。
我背起书包,走出家门的时候,天空刚好变成一种很淡很淡的蓝灰色,像橡皮擦擦过的纸张,没有完全干净,却也不混乱。
街道空无一人。红绿灯依然按节奏变换,马路对面那家面包店还没开门,只有店门口贴着的“今日特卖草莓丹麦”贴纸在风里微微动着。
我比平时早了整整四十分钟出门。
理由是布置。
更准确地说,是结城昨天在群聊里说:“欢迎页的挂布要早点贴上去,怕人多不好调位置。”
但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我没有写出来。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完全说服自己去承认它。
我只是穿好了衣服,然后出门了。
走到学校的时候,正好六点十分。
文化祭开始前的校园,比任何一个平日的清晨都要安静。
我比预定早了二十分钟到校,天空刚亮,云层还挂在操场边界的电线杆上,像没完全睁开的眼睛。空气中有种近乎微凉的干净味道,混着水泥地夜里积下的湿意。天色已经从灰转蓝,天空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样干净,一层微亮的光浮在教学楼外墙上,显得有点冷。
路过校门口时,保安坐在值班亭里眯着眼喝茶。我们互相点头,没有说话。他大概已经习惯在这种时候看到某些“不按时钟生活的学生”。
我推开校门,脚步声在地面上空空地响着。
整个校园都很安静,连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清晰得像是在耳边说话。
教学楼大门开着。
我踩着走廊边的线,一步一步走向三楼,鞋底踩在瓷砖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那声音在这片寂静里显得太大,于是我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像是怕吵醒还没睁眼的教室。
我们教室在三楼,展区布置也设在那里。前一天已经完成了九成,只剩下正门口那块欢迎标语挂布还没贴上,因为需要踩椅子、调角度,不适合在拥挤时动手。
我说我会早来处理。不是特地自告奋勇的,只是听到结城那么说,我就点了头。那一刻没考虑太多,后来也没有反悔。
只是没料到,我不是第一个。
我推开教室门时,里面已经亮着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斜斜地照在地板上。像是一句悄悄说出来的“我也来了”。
村濑小羽站在讲台旁,正蹲下身从工具箱里找东西。她穿着校服外套,头发简单地束起,整个人像被光圈定住的静物,动作慢而专注。
她听到开门声,抬头看我。
村濑站在讲台旁边,正拿着一把剪刀对着那张还没裁边的主题布测量边角。她穿着校服外套,头发简单地绑成低马尾,后颈那一小截头发被风吹得微微翘起。
我在门口站了一秒,才出声。
「你比我还早。」
「我本来以为我会是第一个。」
「你不是。」
「……嗯。」
她没说更多,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早来。
我也没有追问。
「欢迎布……」我看向讲台边的一大卷布料,「还没弄?」
「我在找双面胶。上次的那卷好像用完了。」
村濑站起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卷半空的胶带,摇了摇,发出“哒哒”的空响。
「我带了新的。」我从书包里拿出备用文具包,把那卷新的双面胶递给她。
她没说谢谢,只是很自然地接过,像是我们已经习惯这种默契的交换。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冰凉,大概是早上出门没带手套。
我们把挂布摊开,四个角各压上一本教材防止它被风吹动。那块布是淡米白色的,上面印着「欢迎来到 3年B组文化祭展」几个大字,用的是仿手写体,字体柔和,不算特别漂亮,但也不会抢戏。
「你先上椅子,我扶着。」村濑说。
我踩上那张临时搬来的椅子,把布的左上角对准门框边缘的测量线,动作尽量轻。身子前倾时,她一只手扶住了椅背,另一只手稳稳托着布边。
「再往右一点。」她抬头说。
我照做,然后按下双面胶。风正好从背后吹过来,把布吹得拱起一个弧。我伸手去按,手指却与她托着的那一端轻轻碰了一下。
一瞬的触感,不算太明显,却像在水面落下一滴东西,泛出细小的涟漪。
我没有马上收手,村濑也没有退开。
那一秒,我们像在等对方动,可谁也没动,只是风自己先散了。
我缓缓按平布边,村濑则把右侧交给我固定。整个过程中我们都没再说话,但动作自然得像已经彩排过。
挂布贴完了。
我们并肩站在门口,稍稍退后一步一起看。
「有点斜。」我说。
村濑眯着眼看了看。
「是挂布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
「你这么快就把责任撇清了?」
「我只是诚实。」她说,然后嘴角翘了一点点。
嗯,一句非常安静的笑话的收尾。
教室很亮,光线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横条状的影子。村濑把袖子挽起来一些,露出手腕。那里的皮肤比我想象的还白。
我没拆穿,只是低头又修了一点角度,让布边和门框完全平行。阳光这时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教室,落在布面上,把印刷字的边缘照得发亮。
村濑站在那道光里,手还搭在门框上,看着挂布,像在确认某种只有她自己才能判断的比例。
我忽然很想问她一件事。
不是“你为什么来这么早”,也不是“你有没有在等我”。
而是——
「你昨天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再多待一会?」
我没问出口。
我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卷起多余的双面胶,把它放回工具包里。
我们回到教室,桌面还留着昨天没收拾完的纸屑与笔记本。
她坐到靠近窗户那一侧,把一本留言本摊开,翻到第一页。我坐在她对面的位置,没有出声,只是盯着她的指尖顺着那行字慢慢划过。
那是她昨天写的:
「今天会有很多照片留下来。」
「如果能挑一张,我想留下我看你时候的样子。」
她用的是黑色中性笔,笔画轻,但有些地方刻意加重,像是怕被别人忽略。
我不知道村濑写这句话时,是不是也想到了我。
但我知道,我现在正看着她。
「你昨天……睡得好吗?」我问。
她偏了偏头,像是没听懂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还可以。」
「今天要站一整天,可能会很累。」
「没关系,我昨天泡了脚。」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还挺养生的。」
「怕早上起不来。」
「但你还是比我早到了。」
「因为我以为你会是第一个。」她说。
我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接话。
她看着窗外,风吹动她耳边那一小撮碎发。
「你昨天写的那张留言……我看到了。」
我转头。
她的表情很淡,语气也没有变化。
「哪一张?」
「最底下那张。」
我想了一下,才记起我写的是:「今天的风好像知道些什么。」
「你觉得它知道了什么?」
她问。
我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
「那你写它干嘛?」
「……就是觉得它知道。」
她没有再问。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银杏树,叶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发出泠泠的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文化祭结束了……我们会变回原来那样吗?」她忽然问。
我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问。
我把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有一点点凉。
「什么是‘原来那样’?」
「就是……在图书馆碰面会装作没看到,在走廊遇到会绕开路线,在分组时不会自动靠在同一边。」
我想了很久。
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她说。
我们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一段没有说完的对话,像风一样停在我们中间,没走,也没有靠得太近。
—
快七点的时候,太阳升高了一点点。
光线变得更强,也更暖。
她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打开一半。
「他们快来了。」她说。
我点点头。
她没有走出去,而是站在门边,看着外面的走廊。
我收拾着桌面,看到她写过的留言本还留在靠窗的角落。
第一页被压着,翻不起来。
我轻轻翻开,看到她写了一行字:
「今天会有很多照片留下来。」
然后在下一行写道:
「如果能挑一张,我想留下我看你时候的样子。」
我合上本子,抬头看她。
她正回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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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写那句话。
就像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破什么一样。
有些东西,一旦问出口,就会开始失去原本的形状。
她低着头,在那页的下方写下一句新的问题提示:“看完展览,你最想跟谁说一句话?”
我盯着那一行字,想了想,说:「你觉得真的会有人写留言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准备?」
「因为我希望有人会。」
她说得太平静,像是在说“今天会出太阳”那种不需要讨论的事情。
我沉默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一直都这样。
不是她不怕失望,而是她总是先为希望腾出一点空位。
我看着村濑的侧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我忽然觉得,如果真的有人会写留言,那个人会是她。
我们一起整理了展板的边框线,又换了一组更显眼的引导箭头贴纸。她用尺子量距离,用铅笔标记,我拿剪刀裁形。
所有的动作都平淡得像是家政课作业,可我心里却越来越安静。
那种安静,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像雨快要落下前的云——你知道它会来,但你不知道哪一滴会先落下来。
大概是七点半左右,我们决定去借一把梯子。
用于展区中间那面高处布告栏的确认。
原本预定由其他小组来装,但负责那部分的几个人都还没来,我们就顺手接了。
搬梯子的时候,她走在我前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今天系的是一条深灰色的发绳,比平常用的那种带小饰物的发圈要简单。
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记得这种细节。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不自觉地想象她系头发的样子了——她是会先把头发拨到一边,再用左手绕圈的类型吧?
「你在看什么?」她忽然回头。
我有一瞬间的空白。
「……发带。」
「哪里奇怪了吗?」
「没有,挺好看的。」我说完才意识到那句话有点太直接,连耳根都有点热了。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侧影,没有回应。
只是抬脚往前走了几步。
「你走快一点,梯子很重。」她说。
我们把梯子架好后,她坚持自己上去调整。我扶住底座,看着她一格一格往上爬。
她的动作很慢,但很稳。裙摆因为动作微微飘起,在光里像晃动的钟摆。
「小心一点。」我下意识说了一句。
她头也不回,只是举起手里的贴纸,朝目标位置靠近。
「反正我不小心的时候你也会扶着吧?」她突然说。
我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你总是那种——不说话地帮人把事情做好的人吧?」
我低声说:「你在说我老好人吗?」
「不是。」
她把贴纸贴好,然后往下爬。
「你只是比别人早半拍注意到需要什么。」
「那你呢?」
她落地的时候没看我,只是说:「我比别人晚半拍才敢回应。」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她把剩下的贴纸交给我,指了指旁边那块展板。
「这个角度要往右一点,不然看的人会歪头。」
「你想得真细。」
「因为我不太确定该怎么开口的时候,就会先多做一点别的事。」
我慢慢地贴着那块纸,动作一格一格地对齐。
贴完时,她站在我身边,跟我一样往那面板子看。
「你站我左边好像比较多。」她忽然说。
「……大概是习惯吧。」
「我以前喜欢站别人右边,因为那样离出口比较近。」
「现在呢?」
她没回答,只是轻轻踢了一下地板边缘。
我们站在那个展区角落,脚边是洒落的纸屑和几个空胶带壳。
空气变得有点热,大概是因为日照角度变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光,说:「等活动开始后,你会拍照吗?」
「会吧。结城说要拍过程。」
「那你要拍我吗?」
她问得很轻,甚至有点像开玩笑。
我却没笑出来。
「……你想让我拍吗?」
她转头看我。
那一瞬间,我们之间没有风。
没有纸张飞动,也没有脚步声打扰。
只有我们两个站在布置好的展区之间,像某种未完成的句子,刚好卡在中间。
她没说话。
但我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没等她回答。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会拍。」
「那我要站哪边?」
「……你习惯站右边,但我希望你站左边。」
「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转头的时候,刚好能看到你。」
她听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用一种很慢的动作,把一块写着“请往这边参观”的标牌摆正,然后说:
「我现在站这边,你看得到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
点头。
她没说“我也是”。
但她把标牌的箭头朝我这边转了五度。
像风替她做了个小动作。
我们没有再继续布置展区的内容。
该贴的东西都贴上了,该调整的角度也调整好了。多说的话,反而会让这个早晨显得有些多余。
村濑走到窗边,拉开半侧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我跟过去,站在她身边。
阳光已经洒满整条走廊,楼下传来几个工作人员推展板的声音,应该是体育馆那边的展区开始运送道具了。
「差不多要开始热闹了。」村濑说。
「嗯。」
我们静静站在窗边。
外面是学校的后院,有一排种得很密的低灌木,中间穿插几棵年头很久的银杏树。风从远处吹来,先吹动了那些枝叶,再穿过教学楼前的花坛、长廊、空教室,然后才走进我们站着的这间。
我没有看村濑。
但我知道村濑正在看我。
那种目光不会发热,也不会尖锐。它就像阳光照在半干的地板上,缓慢而均匀地铺开来,没有留下痕迹,但也从未停过。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绘本。
封面上画着一只猫和一只狐狸,它们背对背坐在屋檐上看雪,旁边写着一句话:“我们都不说话,但我们都知道雪下得很温柔。”
我当时不太明白“温柔”是怎么在雪里体现出来的。
但现在我好像有一点懂了。
村濑轻声问:「你喜欢今天吗?」
我想了想。
「喜欢。」
「因为安静?」
「也因为你在。」
她没有反应。
就像她没有问我“那你有没有特别在意谁来”,也没有说“其实我也在意”。
我们之间总是这样。
没有确切的问与答,没有定义的关系状态。
但每一次靠近,都会被风小心地记录下来。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
「还有十分钟。」她说。
「到开始?」
「到其他人来。」
我点点头。
村濑忽然伸了个懒腰,动作小小的,但在这安静的清晨里显得特别清楚。
我注意到她指尖蹭过窗沿时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像她走过我心里的时候一样,不重,却确实改变了某些形状。
我拿出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把它递给她。
她接过去,犹豫了一秒才喝。
「有点烫。」她说。
「凉得太快我反而不习惯。」
「你连温度都挑啊?」
「不是挑,是……不想一开始就凉。」
她笑了。
那种小小的笑,是会停在嘴角,却不一定需要理由的笑。
我没看她,只是望着窗外的一排电线杆。
「等文化祭结束后,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
「你是说跟你有关的事,还是没有关系的?」
「……跟我有关。」
她歪了歪头。
「那得看你会不会继续走在我前面。」
我转头看她。
她也看我。
这一秒,我们之间没有风。
但我知道,有些话不需要风来传达。
她走回教室中心,把椅子重新摆回桌边,顺手把被风吹偏的一张留言提示纸压实。
我没有跟过去。
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绕过那面展板,像是刚完成一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排练。
等她走近我时,她轻声说:
「你今天会拍照对吧?」
「……会。」
「那你现在可以帮我拍一张吗?」
「当然可以。」
「不是那种合照。」
她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透明的塑料留言架,放到窗边的桌子上。
「我想站在这里。」
「你想拍背影?」
她点点头。
「如果以后有人翻到照片,也许会误以为我是工作人员。」
「但我会知道你是谁。」
「你要是忘了也没关系。」
「我不会忘的。」
她没有接话,只是站好。
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拉长,落在黑板和地板之间的缝隙里。
我举起手机,按下快门。
「好了。」
她转过头,眼神有点发亮。
「你拍得好吗?」
「……像你。」
她笑了。
没有说“我相信你”。
也没有说“我也想看看”。
她只是笑着,朝我走来,把手机接过去看了一眼,然后轻轻点头。
「你拍得很好。」
我呼了一口气。
教室门在这一刻被风推开一点,走廊上传来了几道脚步声,还有谁的笑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她把手机还给我。
「我们该回到‘平常人’的节奏里去了。」
「你觉得我们之前是什么?」
「是早上来得太早的两只猫。」
「那现在呢?」
她看着我。
「现在我们是还没决定要不要靠在一起晒太阳的猫。」
我笑了。
「那就先不决定好了。」
她点点头。
我们一起走向门口,背后是被早光照亮的教室,还有一整排已经准备好的展览布景、纸屑、胶带残角和我们一起留下的脚印。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窗边的角落。
纸条还在,阳光还在,影子也还在。
只是我们要走了。
要暂时回到“文化祭”的身份里去,回到“同班同学”的人群里去。
可我知道,在这天开始的清晨,在别人还没出现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确实安静地一起在场过。
风曾在我们之间流动,也停留。
她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已经替我留下了位置。
我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心里,把一件事轻轻地折起来,藏进了某个不会被别人翻到的地方:
“我还没有走近你,但已经开始想象,怎样才能并肩。”
她走在我前面,风从她身后吹过来,顺着她的影子,擦过我的指尖。
我像被牵了一下。
那不是回应。
但足够让我,继续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