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三十二分,我的闹钟响了三下,又沉默了。
也许是因为前一天设定得太随意,或是天气还没来得及从昨日的暑气中降温,总之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而是被那种半醒半睡之间的黏腻感缠住了。空调在凌晨三点自动断电,房间的空气重新沉入一个寂静而潮湿的坑。
我翻了个身,抱着夏被不情不愿地躲开日光的一角。
结果窗帘还是漏光了。薄纱的边缘被照得发白,那种比手机背光更锐利的阳光像是在耳边尖叫。我叹了口气,用力将自己从床垫上剥离出来,脚落地时甚至有种脱壳而出的错觉。
制服前一晚就挂好,裙子的褶皱依然整齐。我照着镜子梳头发,头顶那一撮依旧不服气地翘起来。用了水按压,又用发圈压住,勉强算是听话了。
下楼的时候,家里很安静。母亲留了张便签,说“早餐在锅里”,我看了一眼也没怎么动。只舀了两口汤,算是象征性地“吃过”。
我比平常早出了门。
街道上还没有太多人,偶尔有遛狗的大叔、去送牛奶的摩托车,和安静得不像夏天的蝉声。我踩上脚踏车,骑得很慢。也不是故意放慢,只是风有点重,骑得快了眼睛会涩。尤其在不想思考的时候,风太快也会把人脑子里的东西掀出来。
没有人在前方等我。
我也没有刻意放慢脚步。
骑车到学校的路变得更短了些。我甚至不用绕开路边那台坏掉的自动贩卖机,它被人搬走了。连那点多余的踌躇也没了。
到了学校时,也还没有人。
我脚下那块铺着白漆的地砖还没干透,一不小心就踩出一个灰白交杂的鞋印。于是我低着头走完后半段路,像是在躲避某种注视。
我先把车推到车棚,再沿着边缘的通道走进教学楼。时间很早,连值日生都还没到,走廊空得像刚打扫过的舞台。我站在我们班教室门口,门是锁着的,我干脆坐到走廊一侧的窗沿上,把书包抱在怀里。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操场的草坪和围墙上空的天光。阳光还没斜下来,天边是一种透明到发白的蓝。
我靠着墙壁,什么也不想。
没有人,挺好。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有脚步声从楼梯那头传来。
是值日的同学,他们手里拿着钥匙和水壶,一边聊天一边开了门。我跟着进了教室,找回自己的座位,把书包挂在椅背上。教室里还有点闷,窗子大多还没打开,空气像被锁进玻璃箱里的气球,浮浮沉沉地撑不起来。
教室渐渐开始有点人气了,有些同学结伴而来,说话的声音被窗外的风切得不太清楚,我像一块纸片漂浮在这些声音的缝隙之间。忽而一道影子从我书桌边掠过,有人走进来,动作轻,不太高,也不带太多声响。
我把书包放下,坐进自己的位置。椅子和地板摩擦出一声不算悦耳的响。然后安静下来。
桌上昨天的留言纸还贴着,上面被人用彩笔画了一颗樱桃。我盯着那颗樱桃发呆,过了一会儿才翻出背面,用原子笔一点一点地描。
不是什么有意义的字。只是随手写下的两个假名,又被我加了两个音调符。然后又划掉重写。
我没在等谁。
只是,不知道该干什么而已。
我的指尖在便签纸背后停了一会儿,像是那两个假名还没被完全擦去似的,纸面微微泛出一点皱。
——如果她今天没提图书馆的事,我要不要自己开口?
我把那张纸折起来夹进课本中间,关上书。
脚边的日光已移到走廊那侧,像是有人在慢慢拉远帷幕,准备开始下一场没有排练过的戏剧。
我坐下,打开拉链,从前袋里拿出昨晚写了一半的练习册,靠着桌沿的光重新翻了一页。
其实什么也没记住。
铅笔在纸面上划来划去,耳朵却在等某种不确定的声音。
比如,她的脚步声。
又或者,拉开椅子的动作声。
但什么也没有。
第一节课是古文。教科书是从上个学期沿用下来的,封面已经卷了角,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有点提不起精神。讲台上还空着,老师应该还没到。朝日斜着穿过教室后方的窗户,正好落在我桌上,像一束不请自来的舞台灯。
我翻开书包,在找笔袋的时候,七海突然从我左后方探过身来。
「小羽,有耳机吗?那种……可以借一下的?」
她的语气很轻,像是在试探,又像只是随口一问。我们平常也不常聊耳机这种话题,但她有时候会在早上听点音乐,我知道。
我点了点头,把书包从椅背提下来,放在腿上翻找。
其实我有两副耳机。一副是去年买的旧款,耳塞已经有点泛黄,但用起来还算正常。另一副是文化祭前临时换的蓝色收纳盒款,那副……
我手指刚摸到它,耳机线像有什么记忆似的,从侧袋边缘跳出来,绕在我指尖。顺着线往下,我看见一个熟悉的缠结点,那副耳机的线尾巴,纠着几根浅褐色的头发。
是朝仓的。
准确地说,是文化祭准备那天我们一起听音乐时,她戴的那一侧。
我不知道该不该抽出那根头发。那只是一种附着,是某种意外地遗留下来的温度……但它像一根不肯离开的钩子,悬在我指缝边。即使不刻意去摸,它也像是自己找上来的。
我停顿了一秒。
然后松开了那副耳机,把它推回侧袋。
我找出那副旧的,递给七海。她笑了一下,说:「谢谢,等一下下课还你。」
「嗯。」
我点头,却没有看她的脸。
当她走回座位时,那副旧耳机还留着微弱的电池音。每次插上时会有一点沙沙声,像是在提醒我它早该退役。
我重新整理了一下书包,把那副蓝色收纳盒按得更深些,拉上拉链,然后坐直身体,望向窗外。
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来学校。
如果她有来,会不会还记得那首我们一起听过的歌?是不是也留着这段时间没听过的播放清单?还是她早就习惯每天换新的歌,把那几天当作无关紧要的背景?
铃声响起之前,我把头发捋到一侧,像是要清理些什么,但只清理到脖颈处被风擦过的一点凉意。
教室门忽然被推开,老师的包擦着门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迟到的同学。
朝仓没有在里面。
我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那口气里是失望还是轻微的宽慰。
课间的铃声一响,教室里顿时变得嘈杂起来。有人在换位置,有人趴在桌上喊饿,也有人已经抱着水壶往走廊冲去。
我没有加入他们。
只是慢慢站起身,把书包从侧边提上桌,打开拉链,假装在整理课本,实则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犹豫不决的动作。我心里还在想那副耳机的事,不是耳机本身,而是那根缠绕着的头发。
我没有动它,却又一直想着它。
那种感觉很像夏天午后在风中漂浮的尘粒,肉眼几乎察觉不到,却总在你闭上眼时划过睫毛。你不能说那是什么重量,却也无法假装没察觉。
我提着书包走出教室,打算去图书馆还书——其实不还也没关系的,那本历史随笔还有两周的借阅期限。只是我没能在早上见到她,心里就像有个轻轻扣响的铃铛,告诉我,也许在别的地方可以遇到她。
走廊上比我想象的热闹。
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倚在窗边聊天,有的躲在饮水机后面玩游戏,还有一个穿着体育服的学长靠着楼梯栏杆,看起来像在等人。
我放慢了脚步,顺着楼道转角的方向走。
然后,在斜斜的光线中,我看见了她。
朝仓。
她从楼下的方向走来,头发在肩头轻轻晃动,一只手拿着几张不知道是什么的打印纸,另一只手夹着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她脚步不快,像是在想着别的事情,也像是刻意把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既不急促,也不迟缓。
她没有立即看到我。周围那么多人,她就像那种会被背景色吞掉的存在。不是刻意藏匿,而是那种天生带着「不想引人注意」的习惯。明明是在人群中走着,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去搭话,甚至没有一眼望向她。
直到我停下脚步,她才在不远处抬起头,正好和我对上视线。
我们就那样在走廊一端遥遥相望,距离大概不到十米。
她先动了。
她朝我点点头,眼角弯了弯,是一个很轻的笑。
「早上好。」
声音不大,却足够越过人声的缝隙传到我耳边。
我本能地想开口回她。想说「早」,也想说「你今天穿的发夹很好看」,更想说「我早上有在门口等你了一会儿」。但那些话像是被临时换了线路的信号,拐了个弯,最后只剩下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
「……嗯。」
然后她就走过了。
我转头看她的背影,肩带在日光下有一点亮,是她那只浅棕色的布包,带子边缘磨得有点旧,像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用了,却也没有换新的打算。她的脚步没有停顿,纸张在手中轻晃,发尾在风中微微抖动。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也什么都没有需要解释。
我站在原地,心里某个本该被句点收尾的地方,却悄悄拉开了一道新的分号。
原本打算还书的脚步,最后改成了绕路走回教室。
我走得比去时慢了一些。窗外的阳光还在,有些过分地明亮,像是在把我心里的缝隙照得一清二楚。
等我推开教室门,七海已经回来了。她正靠着椅背玩手机,耳机塞了一边,另一个耳塞垂在肩上。
她没有问我去了哪里,我也没主动说什么。
我坐下,把书包重新放回桌侧,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刚才那短短十分钟,是一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午前梦。
午休时间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等了一会。
第一节课下课后到中午之间,有一点点松弛的空隙。不是完全属于哪一节课的时间,就像季节之间的不连续带。大家的动作也没有上课或放学时那样一致。有人马上冲出教室,有人原地趴下睡觉,还有人从抽屉里掏出准备好的饭团,像是习惯了每天都独自进食一样自然。
我原本以为朝仓会回来。
她在第二节课结束之前请了假。具体的原因我不太清楚,老师只是点了个头就放人出去了,连一句多余的问话也没有。像是大家都已经默契到不需要特别去提问她的动向一样。
但她没有回来。
到现在为止,都没有。
我起身,装作想活动身体的样子,把手肘轻轻撑在桌面边缘,然后缓缓站起。七海正跟后排的同学交换饭团里的小黄瓜,也没注意到我。教室的窗帘半拉着,阳光透过缝隙,在讲台和黑板之间投下几道斜斜的光。
我没有目标地走到窗边,像是随便张望,其实只是想找一个可以让人发呆的位置。
窗外的风比上午大了一些。操场上空荡荡的,连体育课都好像被留在了另一个年级的时间里。
我看见对面教学楼的图书馆窗户。窗子紧闭,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响。但我就是忍不住盯着那里看。
也许她在里面吧?
我本想绕到走廊去确认一下的,但脚步才刚有点前倾的意思,又忽然泄了气。
就算她真的在那里,我也没有理由打扰。
午休本来就是属于各自的一段沉默时间。去找她的话,要说什么才不奇怪?“你怎么不回来吃饭?”还是“我经过图书馆,看到你好像在看书”?或者干脆直接问:“你是不是又不想回教室?”
那样一来,她一定又是用那种轻轻的笑来回答我:“你是来找我的?”
——太明显了。
我不是不喜欢她那样的语气,只是偶尔,会被那种“被看穿”的感觉逼退半步。
于是我站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只是站着。风从打开的缝隙中吹进来,把我额前的几根发丝轻轻吹起,又落下。像是有人轻轻碰了一下我,又很快逃开。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午休后半提醒的闹钟。
我点了点屏幕,却没做别的。
只是顺手打开了相册,划到了那张照片。
文化祭那天的。
是我们俩站在留言板前的背影。
那张照片原本是拍给全班留纪念用的,结果最后还是存进了我自己的手机里。
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
她的侧脸被阳光打亮,眼睛几乎睁不开的那种弧度,好像在某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笑着。明明只是一张背影,却总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她。
我不是没想过点“转发”按钮。也不是没想过把这张照片传给她,说一句“谢谢你那天留下来”。
只是,每当我要动手的时候,心里就会自动浮现一个问号:她真的需要这张照片吗?
不是说她不在乎,而是——她好像从来都不太在乎照片这种东西。
像是只要自己记得住,她就不会再试着留住它的形式。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把手机熄了屏。
也许等她自己想起来的时候,再问我要吧?
要是她不问,我就继续留着。
像是留一张还没用上的入场券。
我转身回到座位上,七海正咬着吸管喝果冻饮料,见我回来就朝我点了点头。我点了点头回应,低头打开抽屉,从便当袋里取出没怎么动的饭团,一边嚼一边想着:
她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如果没有,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翻看相册。
或者也许,什么都没做。
只是安静地,把一段午休交给了图书馆和书页之间的时间。
我没有再去确认。
我只是,在那个短短的时间里,想了朝仓太多次。
放学铃响得有些突兀。
像是一整天的情绪突然被人一把掐断,空气中还残留着粉笔灰和熄火后的热度。有人迫不及待冲出教室,有人慢慢收拾书包,安静地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雨。我是后一种。
铃响了好一会儿,我才注意到窗外的天光变得有些模糊。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起身,有的推着椅子离开,有的干脆坐在原地拆开便当。我盯着朝仓的座位看了一会儿——那张桌子边缘的胶带划痕很熟悉,椅背上挂着的校服外套却换成了别人的颜色。
她不在。
虽然没有特别约好什么,但我原本以为,文化祭之后的第一个平常日,她多少还是会坐在那里。结果她却像一滴水,融入了别的什么地方,干净利落地,连声音都没留下。
我撑着桌沿站起身,一只手揣着手机,脚下的动作比想象中轻很多。就像是为了不打扰任何人一样,我慢慢走到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见走廊、走廊尽头的天井、还有远处图书馆的边角。
她或许在那里。
我一开始只是站着看了一眼,接着又多站了一分钟,然后是三分钟。
手指掀开了手机壳背后的卡片,那是我上个月换的照片套——本来是想放车票,结果干脆塞了一张便利店印的那种彩色快照。照片是她拍的,但没露她自己,只拍了我背着光在走廊尽头拿透明胶带的那一瞬间。
那天灯光很暖,连我自己都觉得像个剪纸人偶一样被裱在时间里面。
我把照片翻过来,慢慢地从相册里调出同一张原图。
其实,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
这张照片拍得很普通,构图也没特别讲究,但就是让我一再点开,像是在找什么自己都说不出口的线索一样。直到身后有同学在讨论明天的体育课,我才重新把手机滑进桌下,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
便当我也没动,胃里像刚才那张照片一样,空空地被光晃了一下就缩回去了。
放学的时候,天还亮着。是那种夏末特有的日照,不强烈,也不短促,而是一种慢慢被拉长的温度,像有人在空气里悄悄把颜色搅淡了。
我比别人先一步离开了教室,站在鞋柜前换鞋的时候,朝仓还没有出现。
七海好像被别的女生叫去社团室了,连挥手告别都没能等到。
我推开校门,走在放学必经的小路上。两边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很轻,像一层一层地翻动着细碎的记忆。
耳朵里塞着的耳机,是早上没借出去的那一副。
它的线缠得有点乱,我花了一分多钟才理顺,过程里不小心拉出一小撮熟悉的发丝。我没有丢,也没有取出来,只是把它绕在指节上,像是在回想某种触感。
音乐播放器切换到下一首,那是朝仓推荐给我的播放列表里的一段。我没有设置循环,也没有调节顺序,只是放任手机按照它自己的意志去决定该播放什么。
前奏响起的时候,我有点想笑。
是那首在文化祭准备那晚,她无意间哼出来的旋律——
那时她坐在地上,用奇怪的方式握着剪刀,剪错了一条横幅边框。我就坐在她斜后方,看她嘴角动了几次,最后干脆哼出来,然后被我听见了。
现在那段旋律就这么浮在耳膜边缘,有一点快,有一点含糊,却让我觉得像是回到了那天的走廊里。
我轻声开口。并不是为了唱和,只是……像对空气说话那样。
「要不要……这周末,再去一次图书馆?」
声音小得几乎不能称为“声音”。风刚好吹来,把耳机线吹得轻飘飘地扫过我的脸颊,也顺便带走了那句话的尾音。
我没有重复。
也没有再说第二句。
只是慢慢地走在暮色还没完全降下来的路上,一边听着风声,一边想着:
如果下次见面,她没有主动提起,我要不要——试着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