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从家门口骑出时,天还是清的,清得像一张早就被擦拭干净、却迟迟没落笔的白纸。
我顺着小巷一路向北,穿过熟悉的砖墙与便利店玻璃橱窗反射的晨光,来到坡道起点的时候,时间刚好是七点二十三分。
那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时刻。
不是「刚出门」也不是「快迟到」,只是刚好处于「没有特别理由就不该在这里发呆」的时间点。
我把脚从脚踏板上收回些许,正准备轻踩几圈加速,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轮胎压过沙砾的轻响。
我转头。
朝仓正从坡道顶端缓缓下滑下来。
她骑得不快,裙摆没有被风扬起太高,头发也只是随着速度轻轻荡动,有一种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失重。
她显然也看见了我,脚轻轻一收,速度放慢,眼神落在我这边。
「……早啊。」
「早。」
我说完才意识到,声音被我压得太低了,几乎只是气音。
我们并排了一小段,只有轮胎的摩擦声和链条细碎的咬合声在空旷街道上重复响起。
朝仓今天穿的是那件淡蓝色校服外套,外套口袋微微鼓起,像是藏着什么小玩意。
「那个……」她偏头,眼神没对我,「这个周末我可能不会去图书馆。」
「诶?」
我脚下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一下。
「家里有点事,要陪我爸去亲戚那边。」
她说得轻,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声音最后那一节,隐约有点迟疑。
「哦……嗯。」
我点头。
「没关系。」
我原本想这么接下去,说「那我一个人去也行」,但嘴唇张开了,嗓子却像卡住了一小块风。
我其实不想一个人去。
虽然之前我也经常一个人待在图书馆,但现在,去那里时会不自觉地多带一副耳机,会多扫一眼杂志架那边的座位,也会期待有人在自习区的末端冲我眨一下眼睛。
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我的停顿。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按着车铃的边缘。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等我忙完,再一起去吧。」
「嗯。」
我答得很轻。
不是刻意压低音量,只是那时候我的声音本来就小。
拐进学校那条路口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收了速度。
朝仓先停下,站在校门口,侧头看我。
「今天要上体育课吧。」
「……是啊,好像是。」
「加油。」
她挥了挥手,然后推着车往停车区走。
我看着她背影走远的方向,直到拐角处她不见了为止。
天色还是白白的,像什么都还没开始的样子。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变化。
有些话我说不出口,也许是因为太小声,也许是因为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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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响得比预想中早一点。
第二节课结束,我的铅笔还停在练习册的空格前,试图在“句中主语省略情况”与“副词位置”的判断之间找到一个不会扣分的妥协。
但注意力已经开始发散。
窗边那一排光线照在桌角上,像极了文化祭那天我们展区的那张桌子,白布盖得太匆忙,边角卷着,仍露出木板上的划痕与划掉的笔迹。
我坐回原位,合上书本,偷偷把手伸进抽屉,摸到熟悉的手机边缘。
四下里有些人开始准备午休垫子,有人在翻便当袋,还有人在讨论下节课体育的分组。教室的声音变成了一个缓慢聚散的漩涡,刚好把我包在中央又没卷进去。
我点开相册,屏幕上跳出来的还是那张照片。
文化祭那天的展区布置刚刚完成,我站在留言板一角,看见朝仓端着贴纸站在中间。她侧着身,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卷纸带,眼神落在某一个看不见的点上。
那时候我正好拿着手机,悄悄对着她拍了一张。
拍完她就发现了我。
「你在偷拍?」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动作,但没生气,只是歪着头笑了一下。
「以后要是有人想看,就给她看这个就好了。」
她说的时候,用手指点了点我手机的边框。
我那时只是点了点头,并没太多反应。也许是因为没想太多,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正在心跳。
可现在,我想了起来。
“以后”是啥?
是将来某天有人问起「朝仓澪是谁」,我就可以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指着上面说「她啊,那个时候她在帮我布置展区」吗?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她头发的颜色在照片里稍稍浅了一点,脸部因为光线折射微微偏暖。她站在那儿的样子很认真,又有点不安。她看向手中的纸带,仿佛要从那些字的空白处解读出什么。
我用手指放大了照片,看清楚她睫毛的影子在脸颊上投下一点点弧形阴影。
如果是我一个人再去图书馆的时候带上这张照片——
也不是不可以。
但……
我把手机熄了屏。
突然感觉到喉咙有点干。
朝仓此刻就在走廊另一边的教室里。我们明明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可这个距离好像比想象中远了很多。
我低头看着课桌前留下的笔迹,一行刚写下的练习题上,写着:
——“He will call you later, won't he?”
我在句尾点了一个格外圆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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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的铃声刚响起时,我正打算把书拿出来多看两页。
结果教室门被敲了两下。
「朝仓澪同学,在吗?」
是学务主任的声音,有些不耐地压低着。
我回头的时候,朝仓正慢慢收起笔袋,动作像是已经预料到什么。她站起身,顺手把书本叠成一摞,抱在手臂间,走出教室之前却回头看了我一眼。
「待会再找你。」
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就像是提醒我不要忘记便当盒的那种口气。
但内容不是。
我怔了一下。
然后她就走了。
教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朝仓又被叫去了欸」,也有人压根没注意。我看着门口空下来的位置,那条走廊的光线从高处洒进来,照在她刚才站过的那块地板上。
她说「待会再找你」。
第一次是这样说。
不是「下课见」,不是「再聊」,也不是「我回来了」那样漫不经心的词。
是「找你」。
像是确认了一件她必须亲自完成的事,而我只是那件事的目的地。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便当盒,还没打开。刚才被她这么一说,胃反而有点收紧了。
朝仓她,为什么会被叫去辅导室呢?
是成绩不及格?不太可能。是迟到记录?好像也没听她说过。还是……文化祭期间发生了什么吗?
我把便当摆到课桌最靠边的位置,站起身走到窗边。
她不在教室的午休,总感觉空气都变得有点稀薄。
我靠在窗台边,没什么目的地看着前方。树荫在风里晃得很快,教学楼的另一侧有人在小跑步。阳光从窗框缝隙打进来,正好照到我手背上。
我翻出手机,相册还是停在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布告板旁。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光圈有点虚,可我就是舍不得删。
我轻轻点了一下屏幕。
屏幕亮了,但那张照片没变。
我把它放大,看着她的眼角、发梢,还有那张没有看向镜头的脸。
那天她说的那句话——
「以后要是有人想看,就给她看这个就好了。」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也没点发送。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比如「你今天怎么穿了那个颜色的发圈」,比如「你昨天发的贴文我有看到」,比如「这张照片,其实拍得很好」……
但我一句都没有说。
我只是把手机收回书包,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便当盒轻轻掀开了一角。
空气里飘出一点点盐味和青椒的香味。
我吃不太下去。
就像那些没能开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都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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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泛黄,我和朝仓受老师之托去图书馆整理资料。
我一边把教科书收进书包,一边听到朝仓在门边和老师说话。她的语调很轻,说的是「我这边也可以顺便带上她」,然后老师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
「图书馆的钥匙放在这个盒子里,记得用完要还回来。」
我抬头时,朝仓已经走到我桌前。
她低着头看我,嘴角好像压着什么话,但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走吧。」
我点头,背上书包。我们一起离开教室,走过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小道。
秋天已经正式开始,风里有一股干净的香味。沿途的草坪边上落了几片泛黄的叶子,像是刚刚松开的纸笺。
图书馆的后门没有锁,钥匙盒放在门口木架的最上层。朝仓踮脚拿了下来,又踮脚把它放回去。
我在一旁看着她动作熟练,像是在照顾什么早就习惯的节奏。
资料室的门有点紧,她用了点力才推开。
里面的味道很静,是那种纸张、木头和光线混合的陈年气味。文化祭用的东西还堆在角落,大多是海报卷轴、透明文件袋,还有一些做活动时用的道具。
「我们只要把这一排整理好就可以了。」
朝仓随手指了指靠窗那侧的柜子。
我点点头,蹲下身开始整理文件袋。
安静了一会,我才发现朝仓站在我另一侧,抱着几本厚重的书,在一堆旧报纸和纸箱前停住了动作。
我探头过去。
她拿着的是一本包着塑料封皮的小说,封面有点旧,但保存得很好。书脊上写着几个字:《女仆与六月的逃跑计划》。
封皮的背面,有一个名字。
朝仓 澪。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她。
她也低着头看那本书,神情有一点点停顿。像是刚刚想起什么,又或者,是不想想起什么。
「这是你的吗?」我轻声问。
她没抬头,只是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以前社团的……活动用的。」
声音很轻,像是在和谁解释,但也像是在和谁敷衍。
我没有再问。只是把她手上那本小说接过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然后放进最上层的收纳箱。
她的手停在那里没有收回,像是还在犹豫要不要拿回来。
但最后她没有。
我继续整理剩下的资料袋,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她的神情变化。可有时候,人眼睛的余光比正面更清楚。
她低头看着地板,手指交握在一起,像是在用那种动作对抗某种即将浮起的情绪。
等我把资料叠好,她才轻轻说了一句:
「你不问吗?」
我没有抬头。
「如果你想讲,就会讲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一种没有重量的安心。
我用橡皮筋把最后一份文案封起来,放进行李袋的时候,纸张的边角划过指尖,留下一点点红痕。
我没太在意,只是顺势把袋子递给她。
她接过,手背贴上我的手指时,稍稍停了一下。
「明天我来还钥匙。」
我点点头。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门口那盏感应灯突然亮起,打在她肩膀上的时候,我看到那本小说还被她单独拎在手上。
她并没有放进箱子里。
我们没有再提起它。
但我记得那个封面,那个标题,还有——
那个,在名字旁边留得极轻极浅的签名印记。
走出图书馆后,天色已经完全转暗了。
我们把钥匙重新放回木架上,沿着来时的小路往校门口走去。下午下过一阵小雨,地面还残留着些许湿意,鞋底贴上去时会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
她的书包不重,只背在一边的肩上,步伐也比刚才轻松一些。像是从图书馆里走出来之后,那股神情上的紧绷终于松了下来。但又不是完全的放松,而是那种——
「可以暂时当作没事发生过」的松弛。
我走在她右侧,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灯光从教学楼的方向照过来,在我们的影子之间留下一道淡淡的缝隙。
再往前一些,是校门口的公交站。
那里有一盏路灯,灯罩上有灰,光线透出来有些钝钝的黄。在这种光线下,人的侧脸会显得更安静一些。她停下脚步站在站牌下,我也跟着停住。
「你今天……有点晚呢。」
我说出口的时候,语气几乎比耳语还要轻。
「嗯……老师拜托的整理工作拖了点时间。」
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在一辆公交车驶过的风声之后才飘进我耳朵里。
我们站了一会儿。
有风从路口拐进来,带着刚才未干的雨意。她的头发被风吹乱,我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捋开,但只停在空中一瞬,就又悄悄垂下。
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刚才在图书馆的时候,那本写着她名字的小说,明明该是我开口的时候,我却退缩了。现在重新回想起来,也许比起她不想说,我更不想逼她说。
「小羽?」
我听见她的声音。是喊我的声音。
很久没听她这样直接叫我名字了。我抬起头看她,她正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映着路灯,柔柔的。
「嗯?」
「……没事。」
她摇了摇头。
我咬了咬唇。
如果现在不说,我大概又会错过机会。就像今天早上,想说「那我一个人去也没关系」却说不出口。就像照片那时候,想问「以后是谁」却停在屏幕前半天。
所以——
我深吸一口气。
「朝仓。」
她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只是转过一点侧脸。
我盯着她的发梢,被风吹得轻轻跳动。
「那个……」
「嗯?」
「你说……你以前不太喜欢图书馆。」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提起那件事,肩膀稍微顿了一下。
「嗯……是啊。」
「那你还愿意……再陪我去一次吗?」
话一出口,我的心脏就紧了一瞬。
我本来是想问「要不要周末去图书馆」,但在最后一刻,词句自己改变了。它变成了一个更温和、更试探、更像倾诉而非邀约的句子。
空气静了两秒钟。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风吹乱了她耳侧的发,我看着那几缕头发飘到她唇边,又被她轻轻抿住。
她看着我,说:
「……如果是你的话,也许可以。」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清楚。
她说「也许可以」,不是「可以」;她说「如果是你」,不是「我也想去」。但我知道,那些没有讲完的话,其实已经回答了我。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觉得手心有点热,脚下的地面轻微发烫,心里那个被风吹得四散的东西,好像正一点点重新收拢。
「那……」
我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因为她已经往前走了一步,走到我身边,然后抬头看我。
「要一起等车吗?」
我点点头。
风小了,天更黑了。但我们还站在同一个灯下,像是还没有各自回家的必要。
就这样站一会,也很好。
有些话,现在不用说出来也没关系。
我们身边有一盏不太明亮的灯,身后是放学后被我们整理过的图书馆,脚下的影子刚好并排着。
而这个夜晚,正好适合不急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