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走得比预想的快些。
连路口那辆坏掉的自动贩卖机都没来得及扫一眼,就已经踏进图书馆前的小道,书包还是上午那样斜挂着,没换肩。
图书馆的门半掩着,一如既往。走廊内的光线比外头暗很多,像刚收起帘幕的舞台。
我在门口略微停了下脚步,不是犹豫,只是——她不在那里。
没有人站在窗边吹气雾,也没有谁靠着墙角低头折纸条。就连那块玻璃柜上贴的布告都换了内容,却没人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换的。
图书馆的门从外头看起来像是开着一半,但其实只是门缝卡在了老旧的门簧上。只要稍用力推,就会整个弹开。
我推门进去,左脚不小心踢到门后叠放的一摞宣传单。纸张边角擦过鞋尖,“哗”地一声散了一地。
我低头捡起来,才发现是上周校刊组印错的一批初稿。落款那栏的指导老师一栏,印成了“图书部长”三个字。
朝仓当时看见这页,笑了一下,说:“感觉我好像要负责全校的纸。”
我说:“你平常不也确实管了很多纸。”
她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把那页叠成了飞机,从图书馆二楼的天窗扔了出去。
现在那一摞纸又重新出现在门后,我猜是老师想回收利用,或者——她又来过了?
我把宣传单放回原位,往柜台走去。
值班的老师在柜台后翻报纸,眼神压在下半页上,没有看我,只问了一句:
「你们班今天还来人吗?」
我一愣。
「您是说……朝仓?」
他翻了一页,指尖沾了沾口水。
「嗯。她不是说每周会来一次整理展区资料吗?钥匙我还留着。」
我下意识应了句:
「啊……是。」
然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我来就好。」
他说「好」,把钥匙盒推出来。盒子滑过柜面时发出轻响,我一手接住,朝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上楼的过程中,我始终觉得背包的重量和平时有些不同。并不是多了什么,而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开门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是看窗边那张桌子。
空的。
桌椅没动,椅背靠得很直。她坐着时喜欢把书包挂在背后那根椅腿上,那样可以在整理资料时随手拿笔袋。现在椅子下什么都没有,地板干净得不像是今天有人来过。
我走进去,把书包放到那张桌子对面的位子上。
这是我第一次选她的对面。以前我们总是坐在同一侧,面对窗。后来有一次我问朝仓要不要坐对面,这样说话不必歪着脖子。她摇头,说:「并排的话,看不见脸,就不会笑场。」
我笑着说:「我们整理资料又不是表演节目。」
她说:「不是表演,也得有人听啊。」
那天之后我们还是并排坐。朝仓说完那句话时没太大表情,但我记得她左手拇指在下意识地抠着封面的一道划痕。像是不自觉的小动作,又像是在确认手指有没有灰。
我把书包拉开,拿出那张打印的资料进度表,压在桌上。纸角不太平整,今早匆匆放进包里,被水壶压出一道弯。
我没打算给朝仓发消息。也不是因为赌气,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双向执行,如果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我就先做我的部分。
我去资料柜把未分类的那一摞搬出来。分类、标记、打钉。朝仓曾用红笔画过的勾我没动,只在空白标签上另写了一排黑字:「内容确认,8.22」
那支笔是朝仓送给我的,外壳透明,笔芯颜色比普通的深一点。她说那种墨水写在资料页上看起来不会显得用力过猛。
我边写边想着,她会不会也是今天真的有事。不想来、没来得及来、以为我会改时间……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不能算“违约”,甚至连“失约”都称不上。
毕竟我们之间也没写下合同。我们只是说了:「那就每周固定一次。」
她当时点头,接着又说:「要是临时变了,也可以提前说一声。」
我今天没有提前说一声。
她也没有。
我整理完一大摞资料,把它们封进文件袋,写好收纳日期之后,回到窗边的座位。
阳光已经移开了,桌面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痕,是玻璃反光折出来的。我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那本《随笔选》。
书翻到第十三页,是朝仓上次读到的地方。她读到一段写“沉默是最省力的选择”,然后抬头看我,说:
「如果你不说话,别人就会以为你不在乎。」
我当时没接话。不是没话说,而是那句话太容易让人接不下去。
我现在把那一页轻轻夹了一张便签纸。
上面写:
「整理完毕。记得带打印稿。」
我没写名字。
她认得我字。
我把书放在窗边那张她坐过最多的桌子上,纸角对着阳光的方向。之后再来的人不一定会动它,但如果是她,会一眼看见。
我没有多留。
只是确认桌下没有掉落的文件,然后背起书包,走出门时把钥匙盒留回柜台,轻轻推了一下,盒子卡进抽屉,没有多余响声。
她今天确实没来。
但我来过。
我们之间——今天先由我补上这一段空白。
我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晚了一些。夕阳从教学楼背后斜下来,把公告栏上的一排通知染出些许褪色旧纸的颜色,那些边缘翘起的角像是被顽皮的孩童故意翻起,又被人无声放回去。
我没有绕去操场那边,而是直接穿过后门通道往校门走。地面是一条略微斜下的小坡,铺着碎砖,走在上面会发出干脆又松散的咔哒声。那种声响不会很响,但每一步都像一秒一秒被提醒。
我走得不快,甚至刻意避开一块阴影里的水渍——那块水渍每天都会在那儿,不知道是哪里渗的水。
「感觉像校门在流汗。」
「噗嗤。」
我被自己的冷幽默逗笑了。
转过小坡,校门的轮廓被傍晚的光线拉长了一点。高年级的学生已经陆续走光了,门卫亭还亮着灯,一个小风扇在转,叶片的呼呼声掩过了背后的车流。
但我先看到的是那本文件夹。
那种半透明、夹着彩色边条的那种,是我们之前为展区整理用的统一款。她正低头翻着里面的纸张,背靠着站牌的柱子,书包肩带斜挂,重力把它拉到一边。她头发有点乱,被风从颈侧吹到前额,她抬手去别的时候,用指尖轻轻钩住了发梢——像是下意识的小动作,做得很慢,却很准。
我放慢了脚步。
文件夹的主人还没有发现我,眼神还在那叠纸上停留,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默读,下一秒却忽然收住了声音。
然后那人抬头了。
视线在我身上落定。
没有惊讶,也没有笑,只是像确认了什么。朝仓没有第一时间招手,而是把文件夹往包上收了收,像是把自己从一个任务里退出,再慢慢归回到“朝仓澪”的样子。
我走过去。她往前站了一步。
「……回去了?」
声音比风还要小一点。尾音没有往下压,也没有往上扬,就那么自然停在句末,像是只问了一半,另一半藏在站牌后面等我自己去想。
我点头。
「资料都整理完了。」
她“嗯”了一声,轻轻移开了一点目光。
「老师说你中午在校刊那边。」
「对,被拉去改稿子,快改完的时候——」
我停顿了一下,轻轻笑了一下。
「整份稿子都不认识了。」
她也笑了一下,只是幅度不大,像是心里过了一条水线,但没有泛出来。
「其实……我有想过中午能不能赶上来图书馆。后来想你应该也会来,就没打扰你了。」
朝仓的声音轻了下来。
我没立刻接话。
我的确来了。但朝仓没有出现。这件事我没打算提,也不觉得必须要提。
可她站在我面前,却显得比我更清楚这个空白的位置。
她这句话不是解释,也不是道歉。只是交代,只是呈现。甚至——只是递出来,放在空气里,看我接不接。
我望着她的侧脸。她那天在布告栏写留言引导语时也有类似的神情,拿着马克笔停在“欢迎”两个字之间,迟迟不肯写第三个字,说:「好像不管写什么,都会限制住别人该说的话。」
现在她看向我,神情和那时一模一样。
朝仓换了只手拿包,右手提起来放在背后,像是不知该往哪里放,又最终决定不遮不藏。
风从我和朝仓之间吹过,把她衣摆往外吹起了一点。那是一件蓝灰色的衬衣,她平常最常穿的款式。今天下摆皱了一些,像是下午蹲下来搬过什么东西。
她忽然轻轻说:
「你今天来,是因为……契约的事,对吧?」
我抬眼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但她好像从我脸上的某个细节——也许是我呼吸变浅了一点,又或者是脚尖微不可察地在地砖边上停了一拍——觉察到了什么。
朝仓视线轻轻一偏,手指慢慢摩挲着文件夹的边角,倒像是有些不确定,在等我给出一句什么。
她没等太久,又抬起眼来。
声音轻了一点,却比刚才更清楚了:
「我想说……如果你觉得那个约定,哪一部分还不够完整,或者少了什么——你可以补进去。」
我没有马上回答。
不是犹豫,而是这句话太整齐了,整齐到我需要多花一点时间,确认她是真的想让我听懂,而不是随**代。
朝仓站得很稳,像是把这一句话准备过一遍,又退回了真实的语气,说给我听。
我看着朝仓的眼睛,觉得像某种线头松出来的地方,细小,却能牵出一整块布料的褶。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刚才在图书馆落下便签的动作。
我写完那张字条,明明只是想提醒她带打印稿,但下笔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因为想写的,不止是那一句。
我轻声说:
「我会想一想。」
朝仓点点头,没再催促。
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知道——
她把主动权交还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