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五十八分,我醒了。
不是被吵醒的那种,而是像从一场漫长梦境中自然浮上水面。
窗外没有阳光,只有一点点泛白的晨色,在窗帘缝隙处轻轻翻动。像有人站在窗外,用手指敲我的心窗。
我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眼睛没有对焦,脑袋里还残留着些不太完整的梦。好像在等一个解释,一个理由,一个……她的讯息。
但什么也没有。
我从被窝里慢慢坐起来,手肘支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背上,维持这个姿势很久。
我的手机就放在枕边,早在夜里已经检查过几十次。现在屏幕安静得仿佛一面镜子,只映出我的额发和额前的影子。
我没有打开它。
我只是慢慢地站起身,像昨天从图书馆回来时那样,一言不发地做每一件事。
洗脸,刷牙,把昨天的衣服叠起来。再把那本《山月记》放回书桌上,压在一叠不常动的资料下面。
耳机还在包里。
我没把它拿出来。线绕成了一团,像某种纠缠过却没有解开的东西。
我不太想触碰那团线。
一碰就会想起她,想起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解释。或者压根没有准备的解释。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
迟到、临时有事、手机没电,甚至走错图书馆……但最让我介意的,不是她为什么没来,而是——她为什么没说。
就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没有。
……
吃早餐的时候我没有胃口。牛奶泡麦片放久了,边缘的谷粒软掉了,吸饱水,像在我嘴里把所有情绪都塞满。
我咬不动,也咽不下。
母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看报纸。
桌上的闹钟指着七点半。
今天是周日,原本我们说好这天也许会复习期末前的资料,还可以顺便把文化祭借用物品的清单整理出来。
图书馆那边的老师说下周要归档。
但现在,什么都不用整理了。
我开始觉得,有些事情一旦「跳过」一次,就再也不会接上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洗净的碗放进架子,听到陶瓷相撞的声音,竟莫名其妙地有点像她的声音。
……那种轻轻的、不太用力的声线,说「抱歉」时的口气。
我又想起了昨天。
那张椅子,那张照片,那句「下次还想去看看」,以及她的发梢在阳光下泛着浅褐色的时候——
那不是说谎的语气啊。
我咬着唇角,走回房间,把窗开了一条缝。
风吹了进来。
是秋天的风,带着干燥的树叶味道,像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只写了一个名字:
——「别再等了。」
但我还是坐在窗边,低声问了一句,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
「……她,会不会只是……忘了?」
没有人回答我。
风翻了翻窗帘,又慢慢落下,仿佛这场风也累了,不想再帮我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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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我提前到了学校。
并不是刻意早起,只是睡不着。梦里翻来覆去,醒来后又反复确认自己真的清醒了好几次。最后索性坐在床边发呆,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书包里的东西我没有换,连那本《山月记》和旧耳机线也没拿出来。
就像昨天从图书馆回来后一切都被冻结了似的。
走廊的灯还没全部点亮,天光从窗户斜进来,把地砖分割出一块块温差分明的影子。我像踩着棋盘那样,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
我坐到位子上,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谁。书包放在课桌里,没有打开。
窗外阳光慢慢升高,斜斜照进来时,我听见门边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是轻快的步子,不急不缓,很像她的节奏。可我不敢马上抬头。
直到声音停在教室门口,像是稍作确认,然后走了进来。那一瞬,我知道,是她。
朝仓。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把包放下。她的动作和平常一样,没有特别的地方。没有慌张,也没有迟疑。
我悄悄抬起头,看见她的侧脸。她没有看我,只是把水瓶放进抽屉,然后坐下,把头靠向手臂,闭上了眼。像是累了,又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课桌。
没有纸条,没有讯息,也没有任何说明。
她没说话,我也没说话。
空气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塑料膜封起来了,每个动作都带着一点窒息感。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过道,可那个距离却像一整座城市那么遥远。
她真的忘了吗?还是记得,却不想提?
我握紧铅笔的手指已经出汗,汗液慢慢沿着笔杆滑到纸上,沾湿了一角。我却迟迟没写出任何一个字。
第三节下课时,她站了起来,背着书包朝教室外走去。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余光追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脚步声淡出走廊尽头。
没有回头。
没有说「抱歉」。
甚至没有一丝试图解释的神情。
她走得很自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曾经一起说「要再去一次」的图书馆,她说想看那本诗集,我带上了那本《山月记》,还带上了她用过的耳机线,一起去等她。
可她没有来。
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没来。
我不是生气,只是有点冷。冷得像昨天下午那个一直不进门的自己,在图书馆外边站了半小时的自己,手指僵硬、脚底发麻,最后终于放弃等待时,连背影都没有的自己。
我不是没想过开口问她。
可问了会得到什么答案呢?是「不好意思,临时有事」,还是「忘了,不好意思」,还是那种更轻描淡写的「啊,是吗?原来你去了啊」?
我不想听那种话。
所以我沉默。
我用沉默撑起最后一层保护膜,不是为了逃避,而是——我还不敢面对「她没那么在意」这件事。
我连问「你为什么没来」都不敢说出口。
不是怕知道答案,而是怕她真的觉得,那根本不算一个约定。
午休的钟声响起时,教室里多了一层缓慢却不协调的杂音。
翻包找便当盒的,轻声约人一起吃饭的,拖椅子站起身时木头与地板擦出的咯吱响。
我没有动。
我不饿,只是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一团东西,一直没散。它贴在胃部下缘,闷闷地往上挤着,让人连吞口水都不太顺。
我悄悄往她的位置看去——空的。
椅子拉出了一点,桌上也没有便当袋或者水瓶。
她走了。
我站起来,动作太轻,没有人注意。我把水杯放回书包,然后像是顺手一般离开教室。走廊空空荡荡,光线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铺出几道碎片状的亮影。
往右边的楼梯看了一眼,没有。
转身往左边,那里是辅导室的方向。
我其实不知道她会不会去那里。只是——她上次好像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不见的,最后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走近辅导室的那段走廊时,我刻意压慢脚步。
不想显得急切。更不想显得我是在找人。
门是关着的,里面没有声音。名牌上贴着“学务主任值日”的字样,旁边还有几张旧通知,一半已经被阳光晒得泛白。
我站了几秒。
风从楼梯口那边绕进来,吹起我耳边的碎发。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
好像昨天图书馆外的风,也是这么吹的。
我没有敲门,只是走过那个门口,然后转了个弯。
不想太显眼。更不想被她撞见——如果她真的在的话。
我去了一趟图书馆借书角,绕着最里侧的窗边绕了一圈,然后才慢悠悠地回到教室。
她还是不在。
同桌的同学已经吃完便当,正趴在桌上休息。讲台前边有几个人在讨论社团活动,窗边那排人干脆把椅子转过去,看着操场发呆。
我安静地坐回位置,拿出水瓶,喝了一口。
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舌尖有点麻。
可能是太久没说话了。
我拉开抽屉,想找点纸来擦水瓶口的水珠,却摸到了那本《山月记》。它还在我的包里,被随手塞进书的角落,书页的边已经微微卷起。
我盯着那本书发了好一会儿。
如果那天她来,我是不是就会把这本书拿出来,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说一句「你上次还没看完」?
然后她点点头,我们一起翻到那一页。
我没有翻开它,只是把它又往抽屉深处塞了一点。像藏起某种不该被碰触的东西。
窗外的阳光变得更白了,像是故意要反光到我的眼里似的。
我眯起眼,把头侧靠在臂弯里。
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我没有动。
几秒钟后,椅子拉动声响起,她坐下了。
我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那种她带着太阳味的洗衣粉香味,混着一点点文具盒里常有的轻微塑料味道——她回来了。
可我没有抬头。
她也没有说话。
风再次吹进来,把我书页的一角吹了起来。那张纸滑出来一点,又悄悄地落下。
我们就这样坐着,像两座互不相干的岛,被一层水轻轻隔开。彼此知晓存在,却没有桥可以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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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响的时候,窗外的光线已经偏暖了些。教室里起初只是桌椅拖动的低响,然后是一层一层叠上的喧哗声——有人叫住朋友,有人谈论今晚要看的电视剧,也有人只是单纯大声地说出“终于结束了”这类不必被回应的话。
我坐着没动。
教科书摞在书桌一角,包还是敞着的,笔袋在靠窗那边滚了一点,像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我伸手过去拿,却摸到了桌子边缘那块稍微翘起的漆面,那感觉让我心里一阵轻微的发痒。
我抬起头,看见教室门口那边,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朝仓提着她那只用了好几年的米色书包,肩带边缘已经有些起毛。她没像别人那样一进门就说话,只是轻轻把门关上,动作安静得像是在照顾谁的耳朵。
她走向自己的座位,从桌斗里拿出一样东西,又像是确认什么。我们之间隔着三排半,走廊这边光线暗一些,我只看到她低下头那一刻发顶的光泽微微一动。
她并没有立刻看向我。
但我看着她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她走过来的时候,轻轻地说:
「图书馆那边……今天要清点文化祭用的东西。老师说可以提前收拾一下。」
「……嗯。」
我的声音像是从一张写着很多字的纸中间破出来的,不够清楚,也不够坚定,但她听见了。
朝仓点点头,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原本还打算说点什么,但那句话最后还是留在了舌尖。
我们收拾完书包,走出教室。
走廊上的光从窗户那边照进来,把脚下的瓷砖切成一格一格的影子。朝仓走在我左侧,两个人之间保持着比“熟人”略微亲近一点点的距离。我们没有讲话,但脚步声会在安静的楼梯拐角处交错回响,就像是某种不曾排练过的节奏。
图书馆资料室的门半掩着。门口摆着几只纸箱,上面贴着红色标签,写着“文化祭道具保管中”。纸箱略微膨胀,有几条透明胶带已经翘起,像是随时会脱落似的。
朝仓伸手推开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右手手腕上的细痕,是昨天剪海报时被纸边割伤的。我原本想提醒她要贴创可贴来着,但那时也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资料室里有股书本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不是刺鼻的那种,而是像旧木头家具在午后被太阳晒热后散发出的气息。光从高处的百叶窗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堆叠的留言板上,形成一块浅金色的矩形。
我弯腰翻纸箱,手指触到一叠没用完的彩纸留言卡,上面还有同学写了一半却没写完的句子。
「虽然文化祭结束了,但谢谢你……」
最后的部分没有补全。只有三个句号,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不知该谢谁,于是干脆停在那儿了。
「你那边是哪个箱子?」朝仓在我另一侧问我,声音有点低。
「写着‘布置用品’的这个。」我抬头,正好看见她侧着身子翻着一本旧小说的模样。
她站在光里,那本书被她捧在手里时,扉页像是发着光。
「……这本书上有我名字。」
她突然这么说。
我没反应过来,抬头的时候,她正低着头,用手指擦掉封面上的一层灰尘。她翻开内页,那是一本文艺社自印的合集。纸张泛黄,装订略微松动,像是从时间缝隙里掉出来的东西。
她盯着那行签名看了好几秒。
「是之前的社团活动。」她轻轻说,声音听起来有些远。
我没有问更多。
她把那本书放回去时,动作有点快,像是不想让我看见更多内容。书角磕到箱子边时发出一声闷响,她的手指顿了顿,然后继续翻找下一叠。
我看着那本书最终被压在了一堆纸下面,慢慢被别的物品遮住,最后只剩一个灰色的书脊还露在外头。
「你那时候,是文艺社的吗?」我终究还是问了。
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算是吧。不是正式入社那种,只是有时候会去帮忙。」
她没有看我,只是继续低头整理那堆文件。
「后来就没去了。也没留下什么。」
那声音里藏了一点别的东西,不是遗憾,也不是怀念,而是像走夜路时听见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确定那是不是幻听,却也不想回应。
我们沉默地整理完剩下的几个箱子。阳光已经从窗户上边缘撤开,留下深一点的影子在地上像水渍那样蔓延。
朝仓在角落找到一卷白色的丝带,指尖轻轻拨弄着。
「这个,好像还可以用来绑留言区的指示标。」
我点了点头,从纸箱底部掏出那张写着“主题布置”草图的纸,轻轻铺开在地板上。
我们并肩坐着,四只膝盖在图纸上方靠得很近。她指着某一处说,「这里留点空白吧,太满会不好看。」我就把铅笔推过去,在旁边记下“空出,朝仓说的”。
她看着我,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你记得真细啊。」
「嗯,因为……你说的事情,总感觉不会错。」
我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没有看她的脸,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铅笔头。
她没有回话。
但她的影子靠近了一些,和我的影子在图纸上重叠。
我并没有急着收起图纸,也没挪动脚。
空气像是被什么轻轻拉住了一角,就那么停在这里了。
朝仓也没动。她只是把头发别到耳后,然后用指尖碰了碰丝带末端已经松开的地方,一点一点重新卷起来。
动作很慢,很细致。像在整理一段刚刚说出口的话。
我想说些什么。但这个“想”只停在舌尖。
于是我也只是低头,重新把那支铅笔削了一点。原本已经钝了,但我还是拿小刀把它前端一点点削细。书包侧袋里的小刀是我从小学用到现在的,壳子上还有早年的贴纸边角——已经白掉了,只能看出一点点粉色和蓝色。
我削得有点用力,木屑一圈圈卷着落下来。
朝仓忽然问:
「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她看着图纸,但声音是朝我说的。
我抬起头,有些意外她会主动问这个。
「嗯……应该是没事。你呢?」
她垂下眼睛,像是在确定什么。
「我可能得早上先去一趟辅导室……但下午,就没别的安排了。」
我看着她,她没有接着说下去。我等了几秒,还是问:
「那……你是想——」
她轻轻点头,然后又偏开头看窗外。
「图书馆角落那块……我们不是说过要再整理一次吗。还有贴纸,跟几张卡片没贴上去。」
「哦……对。你之前有说。」
「如果你也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再去一趟。」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像那天在教室说“那个诗集区还想去看看”的那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没回避目光。
她的眼睛看进来,很安静,很清楚。像是没有风的水面,但水下有什么微微在动。
我点头的时候,有点慢。
「好啊。那……明天下午?」
她点点头,手指轻轻拍了拍卷好的丝带,像是在做一个不太明显的收尾动作。
我们一起起身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光从百叶窗之间流进来,在我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是某种未说出的句子,在地上悄悄延长了一行。
朝仓提起书包,在门口顿了一下。她没转头,只是说:
「……今天谢谢你。」
我也背起书包,走到她旁边。
「是你叫我来的啊。」我笑了一下,「你才是谢谢我才对。」
她没说话,但嘴角扬了一点,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门口的空气忽然比资料室里凉了很多。
我们一起沿着走廊往楼梯口走,窗外的树影在玻璃上轻轻晃着,像是在挥手,却不知道在和谁告别。
下楼梯的时候,我们谁都没讲话。只有脚步声,很轻,像在藏住什么情绪。
到了校门口时,天已经有点泛蓝了。
她站在校门左侧,背对斜阳。
「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她挥了一下手,背影在光里变得有点模糊。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影子渐渐被街道尽头的光线拉长,最后拐过一个弯,消失了。
我才缓缓走开,耳机线在包边晃了一下,像是提醒我:还有什么没说完的。
明天再见。
真的会“再见”吗?
我不知道。
但现在的我,很愿意相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