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衣服干了一大半，但穿在身上的感觉还是很不好受，湿一块干一块的，风吹过来还有点发凉。自己看起来应该很狼狈，头发里混着沙石和水藻，好在路人对此大多都不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她这样的人在海边不算太少见。
在街边的拉面店里吃完了晚饭，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住处。
为了省下些旅费，她住得是最便宜的胶囊旅馆，又小又热，丰臣汐艷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不然就只能缩在棺材里等着睡觉了。
回房间里拿上了自己的吉他，再沿着公路继续向前走，漫无目的地散步，小镇的夜晚不算热闹，路灯也是明一处暗一处。
好在海风吹得很稠，有了一些流动的湿润感。
靠近港口的地方能闻到很浓的鱼腥味，她换了个方向，来到小公园前，临街有两张漆黑的长凳。
她越过长凳往里面走，不多时就抵达了公园的尽头，一圈残破的围墙象征性的立在面前，如果不是带着吉他，她会翻越那满是藤苔的墙壁，爬下嶙峋的石坡，重新回到沙滩上。
在这里停下，寻了个稍高的位置以眺望大海，直直地在水泥地上坐下。海上帆星点点，在幽蓝的海流中绘出了自己的星图，天空是亮的，沙滩在夜幕下依稀黯淡。附近有盏昏暗的路灯，灯光被染成了水蓝色，将身边笼成了水族馆般的不真切。
拿出手机，只有一条未读信息——
“什么时候回东京。”
不回去了。她输入了这样的回信，然后，手机立刻就震动了起来。
“不回去了，是什么意思。”电话那头的女孩问道，她的声音活泼清脆，像是返照的残霞。
“开玩笑啦，开玩笑。我是想不回去了，可是还没到那个时候。我明天就回东京。”
她叫朱紫渊，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汐艷没有告诉她，自己差一点就真的永远回不去了。
“素材都收集完成了吗?你去过海里了?”
“去过了。”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仿佛对于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旅程经历没有什么兴趣。那是值得雕琢的原料，在慢慢地把它写成歌曲之前，她不打算和其他人分享。
稍稍地沉默了之后，那边继续说道，
“汐艷汐艷，你听我说哦。我今天在公园里遇到了一只很可爱的猫，毛色是纯净的白色，只在尾巴处一点灰，眼睛是金蓝的异色瞳。”她慢慢地开始诉说自己在假期中的生活，全都是一些日常琐事。
“好。”
“我会弹泛音了，虽然才只会一点点。”
“那真好。”
“你推荐的《三时上弦月》，我已经读完了，里面描写的表演场面很精彩，我从来都想象不到，文字和音乐之间的界限原来是不存在的。 ”
“对吧。”
“我有一条很想买的裙子，有红橘色的碎花和青靛的绣边，像田野一样。不过最近零花钱不够用，还得再攒一会。”
“好。”汐艷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朱紫渊，她不擅长这些琐碎的闲聊，只是想向对方传达“我在听”的意思。
“我听到海潮声了,你在海边吗?”
“在。”
“你那边能看到月亮吗?”
“很漂亮。”确实很漂亮，还未升至中天便已亮如润玉，月光透过海雾，洒出迷幻的凝露。
“我在家里很无聊，暑假太漫长了，真羡慕你一个人就出去旅游了。”
“对了，明天我要去接车站你吗?然后我们再一起去看新上映的《康贝瑞拉》，看完电影后再去逛街，累了就去甜品店吃芭菲，或者是直接去吃晚饭都可以。”女孩说的很细致，好像是在安排着一场约会。
“不用了吧，回去后我想先休息一下，然后还要整理歌词，打磨一下灵感。”
“那好吧，等你有空了我们再出去玩。”
朱紫渊在女生群中很受欢迎，汐艷不用担心她找不到人一起逛街。
“晚安，虽然现在说有点早。”朱紫渊有些不舍，但想到她明天就会回来，便开心了一些。
“晚安，愿潮声入你梦。”汐艷将手机放在边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朱紫渊聆听着那一旁传来的稍有些模糊失真的潮声，好像自己和她一同坐在了海边，这是她分享给自己的梦。
挂掉电话，汐艷抚摸上了自己的琴，心情正合适，是该弹一曲了。
冰凉的手感，像海水一样，她拨动了吉他的弦，像下午时自己拨开海水那样流畅。月光用引力唤起名为潮汐的弦，她在与汐同奏，上演了她一个人的街头演出。
她尽情地尝试着自己所有对于海洋的感受，展现这占据了整个世界的苍茫蔚蓝带给她的全部灵感。有时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抒情诗，暖浪拍在孤屿的崖岸，有时是海面上突然出现的风暴，惊霆怒咆着降下灾难。汐艷宛如亘古不变的灯塔，记录了海洋上的所有音声。
忽然间，她拨弦的手指缓了下来，她的琴声本与天海共鸣，可她敏锐地察觉到风声和潮声中还有着另外一种声音。旋即不可思议地望向海滩中的某处。仅有的一点微光不足以她看清什么，风从那儿捎来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那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渔歌，柔和干净的女声像海一般空灵旷远。她曾见过文字与音乐之间消融了壁垒。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音乐与风景的融为一体，那片海就是她的歌声。音调开始上扬，音符随海浪腾跃起落，海洋似在闪闪发光，变作可视化的旋律。汐艷认真地倾听了一会，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她愿意为那名歌者伴奏，为她奉上自己的和弦，她成为了月光，而自己才是那起落的潮汐。
海面渐渐地归于平静，演出不知不觉间谢幕，声音都消失了，汐艷心满意足地停下弹奏，没有比这更好的旅途结尾了，她微微阖眼，像睡着了一样。
新开了一篇空白页，在边陲小镇的码头公园，孤孑一人的旅客坐在街头，沉思着如何下笔。
该从哪里开始呢……就从踏入海洋的那一刻开始。她闭上了双眼，身体的触感变得敏锐，开始回溯到记忆中的节点。
海水没过肌肤时的感触，突遇意外的惊险，被水流卷入水底的绝望，她又回到了蔚蓝的深渊之下。
窒息前身体中每一个部分的感受，前所未有的确切和真实，这是她此行梦寐以求的宝藏。包括在死之前最后那些依靠本能所保留下来的记录和幻觉，她仔细地斟酌沉思了许久，慢慢地将最后的回光返照从脑海中拓印到了纸上。
直到死将至的瞬间，直到水面上天光垂落到她的身旁。
接下来所经历的却让她的弦踌躇，浪花绊住了她的指尖，轻轻地将她推开。
她恍然抬起头，一轮明月高挂在晴朗无垠的空中，格外的明亮，今天是月圆之夜。
她注视着天上的月轮，聆听海浪的声音。月亮的光华充斥了眼前的天地，折映着海的碧色，升起了一片月色的浪潮。
海浪声越来明显，闯入了梦境当中，她静静地放空思绪，呼吸与潮汐同步。
四月由雪……到底是月还是雪呢，想不明白。
——
浪花漫过了沙滩，礁石在水潮中失去身影，白色的浪沫一叠一叠地垒上岸边。
圆月悬于波涛之上的中天，月光洒落在海面上，混泛起一层清光，浮游生物的微光随海潮飘荡，水中似有浮星游律，天海一色。 少女坐在海滩上，聆听这海与月的弦曲。
琴声消失了，像有某种默契一样，她们同时结束了自己的演出，优雅大方地对月海谢幕。
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为她弹了伴奏，她所吟咏的渔歌并非是一首已然存在的歌，只是今夜自己心中想要抒发而出的心情。但那未知的琴师依然跟住了自己的旋律，仿佛心有灵犀般地和她的歌声合拍，所以才能完成了这一场表演。
她不舍地向琴声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对那未曾谋面的琴师表示了感谢和祝愿，愿她今夜有个好梦。
她沿着海岸线向前走，凉鞋踩在湿润的沙滩上，重归于平静的大海唤起了她的惆怅。
从大海中将另一个人带回陆地比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但当她看到那个女孩被水流卷入时，瞬息之间，她便跟着潜入了深海。
小心翼翼地避开暗流，保存体力，终于在她彻底被吞噬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连濒死前的挣扎都没有了，她以为自己带着一具尸体，努力地逃了出来。
女孩在昏迷当中呓语，有些事情就变成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不能理解的人。
“由雪，由雪。”老人的声音在海滩上回荡。
听到家人的呼声，少女转身跑去，向着岸边几间零星的灯火，老人离开了家来找她。
“你在这啊，我还以为你又去隔壁郎阁家，但是她说你没来，所以我想你是来这儿了。”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明天就要回东京了，奶奶。”四月由雪依依不舍地说道，“想多看看海。”
“哦，好。这就要走了吗?”
老人并未感到太意外，她今年离开的更早了，上了高中后，越来越忙是应该的。
“嗯，等过年的时候，我再回来看您。”
她一年会来两次，夏天和冬天，夏天来时会待在海边很长的时间，有时会在海滩上听到风中回荡的歌声，人已经游入海浪中。
“由雪啊。”老人缓缓地呼唤着她的姓名，像是海洋在呼唤潮汐，祖孙二人久久凝望这悠远的苍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