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六点时,红鹿号的鸣笛声如约而至,响彻整个洁白的巴黎。待指针正好转向六点的时候,伴随着一阵低沉的轰鸣,红鹿号再度开始疾驰。
尽管许多人昨夜酩酊大醉,那刺耳的汽笛声仍顽强地钻入耳膜,将不少醉汉惊醒,只不过其中的许多人在搞清声音的来源之后便一头栽倒,再次回到了梦乡。
说起来,其实红鹿号是否处于行驶状态对除了搜索队以外的人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生产车间的工人们无论何时都要持续工作,学校的学生们只要不是周末就都要上课,政客们更是全年无休地举办和参加各种聚会。只不过这次和之前有些区别,因为这次红鹿号要驶向法国的避难所——圣米歇尔山基地,而这也意味着在他们这些在冰原上孤独地奔驰了十几年的人们将有机会见到阔别许久的人类同胞。因为这一点,即使是工人、学生和政客们也都在红鹿号开始行驶后的一段时间里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亢奋。
如何悠悠所说,红鹿号开始行驶后不久,便有两名侍女推着餐车敲开了艾瑞克和德里克的房门,而餐车上面摆放着的正是他们二人的早餐。德里克注意到,这次前来的两名侍女看上去和在一楼接客的那些女孩不同:她们脸上仅化着最低程度的淡妆,身上穿着的也不是强调身体曲线的旗袍,而是中性的唐装短衫和长裤。无需多想,德里克就猜到这是何悠悠顾虑到自己而对侍女做过特别嘱托。
不仅是侍女,就连早餐也经过特别设计,考虑到二人不太会用筷子,并没有给他们上面条之类的食物,而是馒头、包子等配上一些腌制的咸菜,再加上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这一切都让德里克在用餐的过程中止不住地在内心对何悠悠道谢。
早餐后过了一段时间,何悠悠和她的私人医生一起推开了房门。
刚一进门,何悠悠就元气十足地向两人打了个清爽的招呼,两人应过后,德里克恭恭敬敬地就早餐的事向何悠悠表示了感谢,而对方则是摆摆手表示那不算什么。
问候过后,医生便开始为艾瑞克做诊查,得出的结论是只要继续休息,慢慢养病就能够恢复如初,虽然他没法保证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但想来就算有也不会太严重。尽管德里克对医生的描述感到担忧,但艾瑞克自己却一笑而过,声称医生已经尽力,就算后遗症很严重也不会责怪对方。
在给艾瑞克看完之后,医生在何悠悠的指示下顺便也给德里克做了诊断,给出的回答是和艾瑞克一样慢慢修养即可,然后给他也开了药方,之后便离开了。
医生走后,房间还没安静下来,何悠悠便紧接着开口:“现在红鹿号已经开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家生意会比较忙,而且也要和许多人打点关系,可能没法每天都过来看你们。”
听闻此言,艾瑞克和德里克都连忙表示让何悠悠以自己的事为重就好,不用太在意他们二人。
话音一落,房间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若是平时,想必何悠悠会毫不犹豫拿艾瑞克和奥菲莉娅的关系来开玩笑,但如今她面前床上坐着的已不是之前她所认识的艾瑞克,竟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起话头。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标定着时间的流逝,熬人的寂静让何悠悠扣在床沿的手指不自觉地卡在这单调节奏的间隙敲打着。
似是看出了何悠悠的窘迫,艾瑞克活动一下身体,开口道:“U……何小姐,昨天奥菲莉娅之后怎么样?”
艾瑞克的提问将何悠悠从思绪中拉回,她有些仓促地答道:“啊…她心情还是不太好,不过我陪她喝了几杯又聊了一会,稍微好了一些,但……嗯…不,没什么。”
何悠悠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想说,如果艾瑞克能够恢复成先前的那个人格,奥菲莉娅应该就没事了。但昨晚何悠悠自己也重新思考了一下这件事,她意识到自从艾瑞克的人格“恢复”了之后,好像除了德里克之外就没有人关心过原本的艾瑞克,这样的情况想来十分伤艾瑞克2号的心。想通此节,何悠悠决定自己尽量不要总是把艾瑞克1号的事挂在嘴边上。
而顺着艾瑞克的提问,何悠悠又再次担心起了奥菲莉娅的情况。虽说昨晚两人已经在酒吧那里互诉衷肠,甚至奥菲莉娅还向何悠悠托出了自己深藏已久的往事,但最后离别的时候,何悠悠看出奥菲莉娅的心情依旧十分低落。而现在已经快到上午十点,若是艾瑞克1号在这里的话,奥菲莉娅肯定早就已经趴在床边了,但现状却是奥菲莉娅一点想要露面的意思都没有。
眼看何悠悠陷入沉思,艾瑞克大概能猜到对方在想些什么,于是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何小姐,虽然我还没搞懂为什么我的主人格会苏醒,但我猜如果能让我完成一件事的话,说不定现在的我可以再度沉睡。”
听闻此言,何悠悠猛地抬头,张开嘴刚要说话,却倏地意识到自己将兴奋表现得太明显了,立马收敛起表情,努力让语气听上去很平淡地说:“真的吗?”
即便何悠悠的表情管理已经执行得十分迅速,但她一开始的神态并没有被艾瑞克和德里克漏过,只不过他们二人都对此不太在意。
“不能说是100%,但把握很大。”艾瑞克先是低头看向盖在身上的被子,讲到后半句的时候才抬头对上何悠悠的视线。
但这句话却让何悠悠不知道该怎么回。如果她立马问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巴不得现在的艾瑞克赶紧消失一样,可若是她在听过这事之后完全不做表示,又好像是她完全不关心艾瑞克2号。
好在艾瑞克没有让何悠悠为难太久,他立马继续说:“这件事还需要何小姐帮帮我们。”
见此,虽然何悠悠仍然感到有些难堪,但她还是很快接话:“要怎么帮?”
“我和马歇尔先生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吧?”
“嗯,听德里克说了一些,你是皇家护卫对吧?”
“准确来说,我是公主殿下的护卫。”
“公……主!”何悠悠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在大冰封之后不久,女王陛下便病逝了。虽然女王已经明确表示过将公主加冕为下一任女王,但公主的两位王兄一直对此加以阻挠,再加上冰封期的严峻形势,公主殿下直到今天都未能加冕。而在红鹿号建成发车之后,贵族们便开始着手准备让公主加冕,然而当时却发生了暴动,无数国民集体冲向当时还位于第11号车厢的议会厅,甚至有暴徒携带了炸药进行了爆破。这次暴动之后,车厢之间加装了贯通门,同时将人们分门别类派到各个车厢去,拥有技术和知识的人待在前段车厢进行工作和教学,教育水平和素质低下的人群都被赶到后面的搜索队车厢,同时严格限制他们的生活水平,让他们光是为了维持生存便竭尽全力,没有余力再发起暴动。而说回皇室,那次暴动中两位处于爆炸中心的王子当场死亡,而公主虽身受重伤,所幸性命无碍。为了避免以后发生类似的事件,以后皇室的一切活动将在授意下由布朗家族代为处理,加冕礼也以“避免劳民伤财”为由被无限期推迟。
消化了一下接收到的信息之后,何悠悠试探着看向艾瑞克问:“你之前说要找的‘艾玛’,该不会就是……”
“是的,是公主殿下。”艾瑞克利落地回答。
“找到公主之后,你要干嘛?”
“之后的事就不太方便透露了。”艾瑞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不是,你这样的话我很难帮你啊。”何悠悠稍微有些反感地撇起眉毛,“这怎么听都感觉你要跟公主私奔啊。”
此话一出,德里克率先站了起来,正色批评道:“何小姐,这是对皇室的污蔑,请你收回!”
还未待何悠悠反应过来,艾瑞克便抢先制住了德里克:“马歇尔先生,何小姐并不是贵族,不要用我们的那一套规则去约束她。”
话音刚落,德里克虽然脸上还有些不满,但还是向何悠悠道了歉,然后坐回了椅子上。
搞定德里克后,艾瑞克再度将目光对上何悠悠,不紧不慢地说:“坦诚地说,我确实很想回到公主身边继续侍奉她,毕竟这是我从出生开始就被赋予的使命。”
听到这话,何悠悠的眉毛撇得更歪了。
“不过说来惭愧,我已经背弃自己的使命十年之久,想来公主殿下也不会接受我。”说到这,艾瑞克的脸上不设防地流露出了遗憾,“所以我想做的只是和公主殿下谈一谈,向她问清楚一些事情。”
何悠悠眉眼流转,思忖半晌,反问道:“那得到了答案之后,你要怎么做?”
“我不会再有留恋,应该会像之前一样继续沉睡。”
“你可是哪怕弄到人格分裂,结果过了十年还想着回去找公主,我可没法相信你这家伙跟公主玩完‘真心话’之后就会乖乖放下一切消失,让另一个人格继续过完剩下的人生。”何悠悠两只手抱在胸前,故意把话说得很刺耳,“况且我猜你当初人格分裂这事也跟公主脱不开关系吧,到时候真让你得偿所愿了,万一是我认识的那个艾瑞克没了怎么办?”
艾瑞克低下头,两只手交叠在被子上,思索了好一会都没再开口。
沉默持续得太久,久到何悠悠开始后悔方才的口不择言——哪怕自己已经决定要尽量亲切地对待艾瑞克2号,但真谈到这种关键的问题,自己还是丝毫没有为他做考虑。
正当何悠悠扬眉的角度随着她的心一起变软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房门被叩响的声音。
何悠悠暗自在心底感叹来的真不是时候,头也不回、不耐烦地问:“谁?”
门外传来阿风的声音:“小姐,奥菲莉娅找您。(中文)”
即使阿风特地说了中文,艾瑞克和德里克还是听懂了话里面的“奥菲莉娅”。
“让她进来吧。(中文)”何悠悠心下稍安,暗想不如将这个难题抛给奥菲莉娅与艾瑞克自己解决。
然而阿风的回复却让她的算盘落了空:“她想找您出去单独谈谈,在昨晚和您一起喝酒的吧台那等您。(中文)”
何悠悠把阿风的话放在舌尖滚了两圈,品出奥菲莉娅现在不想见到艾瑞克的意思,于是答应阿风马上过去。
回完阿风之后,何悠悠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一下:“奥菲莉娅来了,我去看看她。”
艾瑞克和德里克都表示理解,各自点头。
何悠悠迅速推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昨晚两人对饮的吧台。现在尚未到营业时间,一楼大厅空寂无人,只有酒保在吧台里面擦拭玻璃杯的微弱声音回响着。而在酒保对面,是穿着防寒服的奥菲莉娅将两只胳膊摆成一个A形放在吧台上,撑着她那颗小巧的脑袋一动不动。
何悠悠慢步走到奥菲莉娅旁边,转过吧台椅坐了上去:“你不上去看看吗?”
奥菲莉娅没有出声,只把顶在手背上的脑袋左右摇了摇。
见状,何悠悠故作轻松地打趣道:“那总不能从这个点开始就找我讨酒喝吧?”
奥菲莉娅坐直身体,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何悠悠,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令何悠悠也不自觉地敛起了笑容。
“UU,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什么?”何悠悠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因为艾瑞克?”
何悠悠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一夜过去奥菲莉娅突然跑过来跟说要跟自己分开。
“……也算是因为他吧。”奥菲莉娅伸出手,拽过何悠悠的两只小手握住,两只晶蓝色的眸坚定而又温柔地通过何悠悠的双眼望向她的心底,“但这绝不表示我讨厌UU你,正是因为我喜欢你们两个,才要单独行动。”
何悠悠难以置信地向后一仰,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我不明白,奥菲莉娅……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艾瑞克的人格换回去吗?”
奥菲莉娅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让我和你一起……”
何悠悠话还没说完,奥菲莉娅很快就摇起了头。
“不行,你得帮助艾瑞克。”
听到这句话,何悠悠的双肩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这边有贞德小姐陪我,没事的。”
何悠悠焦急地思考起来,脑袋不自觉地微幅左右晃动。片刻过后,何悠悠看向奥菲莉娅说:“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
闻言,奥菲莉娅别开视线思索了一会,缓缓回道:“我会待在红鹿号上的,只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跟你们见面而已。”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何悠悠赶紧问。
这时,奥菲莉娅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你一定会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何悠悠立即表示了不满,却被奥菲莉娅用一只手按在了椅子上。
接着,奥菲莉娅伸出了小指:“我和你约定,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们两个都这样……何悠悠蹙眉看向眼前那由自己教给奥菲莉娅的约定方式,然后视线对上奥菲莉娅那对漂亮的蓝色眼眸。此时那对眼像是两汪倒映着星空的平静湖水,看得久了仿佛要把何悠悠给吸进去似的,只不过其中还蕴含着奥菲莉娅坚定的意志。
何悠悠慢慢地伸出小指勾住奥菲莉娅的小指,不舍地看向奥菲莉娅。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