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大娘,别闹啊。”苏君牧的心猛地撞着肋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对着那几乎要贴上他脸的老祭司。
他苏君牧是偶尔倒霉,但总不能倒霉到这种份上吧?先是龙裔这烫手山芋,再来个什么领袖?
扯淡呢!那预言是真是假都两说,这老眼昏花的祭司……怕不是江湖骗子?
“祭司大人,如何?”罗城主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快说点什么啊大娘!是死是活给个痛快行不行?”苏君牧内心疯狂呐喊,冷汗几乎要浸透里衣。可他自己也不希望听到那个答案。
“不会的,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拼命安慰自己。“哪有这种坊间话本里的狗血桥段?怎么会真是我。”
“祭司大人!”罗城主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老祭司佝偻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声呼唤从某种深沉的凝视中惊醒。
她缓缓收回几乎要触碰到苏君牧眉心的目光,喉咙里发出艰涩的摩擦声,然后,对着罗城主的方向,深深地、几乎弯成一个直角地鞠了一躬:
“……城主,恕老生…年老体衰…眼力不济…”她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断续,“那位龙裔领袖…气息…飘渺难定…老生…实在…难以…辨明其身份…”
“什么?!”
“不是他?”
“连大祭司也看不出来?”
几声压抑的惊呼瞬间打破了死寂。赵文勇和其他三位龙裔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目光在苏君牧和大祭司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只有苏君牧,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让他眩晕!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咧开的嘴角,只在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亮光。
“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
悬着的心轰然落地。
罗城主眼中锐利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失望。
他沉默地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笃、笃”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敲得人心头发慌。
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五人,带着审视和未解的困惑。
苏君牧屏住呼吸,脑子飞快运转。
“领袖没找到,总该放人了吧?最坏…最坏也就是留我们在这里观察?”
时间仿佛凝固。终于——
“呼——”一声悠长的叹息从罗城主口中吐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重新站起身,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温和笑容又回来了,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发生。
“诸位,”他声音浑厚,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劳烦各位专程前来,罗某深感歉意。”他对着五人,郑重地躬身致意。
“城主大人言重了!”赵文勇连忙带头回应,其他几人也慌忙跟着表态,“能为城邦效力,是我们的荣幸!不敢言辛苦!”
苏君牧混在人群中,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的目光悄然在罗城主和那仿佛耗尽了力气、退到阴影中的老祭司身上打了个转。
“龙裔领袖一事,看来比预想中更为复杂,并非朝夕可定。”罗城主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既是大祭司一时也难辨明,此事便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他话锋一转,笑容更盛几分:“不过,无论领袖是谁,诸位都是我玄雷城新一代龙裔,是城邦未来的栋梁!今日之会虽未达预期,但意义非凡。
罗某谨代表玄雷城,正式欢迎各位加入龙裔大队!”
“谢城主大人!”
惊喜瞬间冲散了刚才的紧张和失望,四人脸上都焕发出光彩。这意味着地位、荣耀、全新的命运!
除了,苏君牧。
“从此刻起,诸位之名将录入城册,受城邦供奉。内城已为各位备好居所,稍后会有人带各位熟悉环境。日后若有任何需求,城邦定当尽力满足。”
沉重的雕花大门应声而开,绚烂的彩色玻璃将阳光切割成斑斓的光带,铺洒在幽深的长廊上。
“谢城主大人!”赵文勇等人激动地单膝跪地,右拳重重捶在光洁的地板上,行玄雷城最隆重的臣服之礼。
苏君牧慢了半拍,依葫芦画瓢地跟着做了,动作略显生疏。
“都起来吧。”
罗城主虚抬了下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苏君牧身上微微一顿,“龙裔大队的大门,永远为诸位敞开。愿诸位同心戮力,共卫玄雷!”
……
四人怀着激动的心情,依次告退离开。
房间很快空旷下来,只剩下苏君牧一人,像钉子一样立在原地。
赵文勇走到门口,迟疑地回头:“苏大少爷,您不一起……”
苏君牧微微摇头,声音很轻:“赵兄先请,我还有些私事需向城主大人禀告。”
“哦…哦!明白明白!”赵文勇露出恍然又带着点敬畏的笑容,
“那我先告退,苏少爷,日后还请多关照!”他恭敬地行礼,快步离去。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
苏君牧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罗城主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罗城主脸上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正静静地看着他。
“苏君牧,”罗城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一晃九年,当年灵堂前那个倔强沉默的小男孩,竟已长成这般挺拔模样了。”
苏君牧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却疏离:“劳烦城主大人挂念,竟还记得晚辈。晚辈惶恐。”
“怎么可能不记得?”罗城主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沉痛,
“当年苏府之痛,亦是城邦之殇,是城邦……亏欠了你们。”
“往事已矣,城主大人不必再提。”苏君牧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冰冷。
“亏欠?一句亏欠就能换回母亲吗?”
“造化弄人啊。”罗城主踱步走近,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审视,“谁能想到,苏家少主,竟也成了龙裔。这命运之线,当真奇妙难测。”
苏君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城主大人所言极是。有时越是抗拒什么,那东西便越是如影随形。”
“哈哈哈,深有同感!”
罗城主朗声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却莫名带着一丝寂寥。两人看似融洽的寒暄下,涌动着各自的心思暗流。
“令尊此刻在何处?”
“家父尚在内城处理些琐事。”苏君牧站直身体,语气郑重,“苏府虽已萌生退意,可只要一日仍在四大家之列,城邦但有驱使,苏府上下必当竭尽所能,不负先辈荣光与城主信任。”
“好!好!”罗城主抚掌赞道,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
“苏府与城邦渊源深厚,休戚与共。百年间,苏府是唯一始终与城邦同进退的四大家。如今苏家再出龙裔,实乃玄雷之幸,如久旱逢甘霖!”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惋惜,“不过,听令尊之意,苏府此次是去意已决了?”
“还望城主大人体恤成全。”苏君牧再次躬身。
“自然成全。”罗城主答得干脆,叹息声却更重,“城邦亏欠苏府的,实在太多……”
他的目光,忽然投向房间角落那片最深的阴影。
苏君牧心头一跳:“罗城主,我……”
“无需多言。”罗城主抬手打断他,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仿佛能穿透苏君牧强装的镇定,“若换作旁人,今日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留在内城,严加‘保护’。可惜……”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和无奈,“站在我面前的,是你,苏君牧。对你而言,自由才是最为重要的,是么。”
苏君牧背脊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却又夹杂着一丝难言的震动。
“这就是他能登上城主之位的原因?好可怕的手段!”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被对方话语中那份“特殊对待”的坦诚所蛊惑。
“城主大人,”苏君牧压下心绪,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担忧,“您此举……是否过于冒险?若被有心人知晓您因私废公,恐怕……”
“多谢提醒。”
罗城主打断他,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一丝疲惫,这疲惫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操劳的中年人,而非高高在上的城主,
“其中的风险,我自然清楚。”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肃穆的城堡轮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信:
“我相信预言。纵使我不插手,命运的轨迹亦不会更改。前路或许荆棘密布,但终点必然如预言所示——龙裔领袖终将崛起,涤荡污秽,光复失地,引领玄雷城乃至整个大陆,步入新的纪元。”
“所以,您今日召集我们五人,”苏君牧直视着罗城主的背影,问出关键,“仅仅是为了满足您个人的……好奇心?”
罗城主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坦荡到近乎任性的笑容,毫不犹豫地点头:“就当是吧。”
苏君牧心头一松,随即涌上复杂的情绪。他后退一步,双手抱拳,对着罗城主,深深一揖到底。
这个礼,远比刚才的单膝跪地更显庄重,带着他此刻发自内心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罗城主襟怀坦荡,晚辈感佩。今日之恩,苏君牧铭记于心。若无他事,晚辈先行告退。”
“去吧。”罗城主温声道,眼神柔和,“代我向令尊问好。在苏府正式卸任之前,内外城诸多事务,还要有劳苏府多多费心。”
“分内之事,定当尽力。”苏君牧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敞开的门,走向门外那片象征着自由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
沉重的雕花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罗城主脸上温和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深潭般的沉静。
他依旧站在窗边,目光追随着楼下那个逐渐融入人群、最终消失在街角的年轻背影。
“没想到……竟会是他。”一声极轻的喟叹,消散在寂静的房间里。
一直如同雕像般隐在角落阴影里的老祭司,此刻才发出嘶哑的声音,带着不赞同:“城主,您这般……袒护,日后如何向长老会交代?向全城交代?”
“无妨。”罗城主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掌控力,他转过身,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看不清神情,
“我自有分寸。您只需记住,今日,您什么也没‘看’清。”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老祭司浑浊的眼珠在阴影中似乎波动了一下,最终归于沉寂,只余下微不可闻的、仿佛叹息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