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大人说了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用你瞎操心。”
马车上，父子俩相对而坐。路程颠簸，窗外的风景和来时没什么两样，苏君牧的心情却比来时沉重了不知多少倍。龙裔领袖？他居然会是那个所谓的龙裔领袖。幸好罗城主没有当场发难，否则他今天绝对走不出那座城邦。
“预言……”苏君牧心底嗤之以鼻，“说到底，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君牧，听到没？”父亲苏征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什么？”苏君牧猛地抬头，有些愕然，“刚才有点走神，没听清。”
苏征重新说道：“每一位驻守在外城的龙裔，都需要设立自己的［办事处］。我在苏府附近给你找了块空地，以后你就在那里办公。装潢和人员，都由你自己安排。”“跟开布坊差不多？知道了。”苏君牧对经营并不陌生，时常去苏氏布坊照看，管理一家店铺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那这［办事处］，具体是做什么的？办什么事？”
“不清楚。”苏征摇头，“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其他驻守外城的龙裔，或者……我去联系宋家主，请他受累过来指点一二。”
“不需要！”苏君牧立刻回绝，语气斩钉截铁，“这点小事何必麻烦别人，我自己能搞定。”
苏征眉头一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扭头看向窗外。
“怎么？还是不信我？”苏君牧追问。
“信。”苏征摇头，“你的能力，我清楚。”
“那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苏征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我只是觉得，在这点上，你果然还是不如雪柔。如果是她，肯定会主张联系宋家帮忙。”
苏君牧只觉得可笑，自己能处理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欠人情。
“算了吧，我可不想欠他们人情。”
“就是要你欠下这个人情！”苏征语重心长地解释，“人不能太要强，尤其是在长辈面前。我记得你面对分家那些长老时……”
“那是他们故意刁难我！”
“长辈嘛，总喜欢以老资格自居，看不上年轻人，觉得你们难当大任，这是常情。他们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什么别的念想，就爱对别人说教几句。”
“所以，你打算让我拿这种小事去请教宋家主？”苏君牧对此不屑一顾，“办不好这点小事还去打扰人家，不被看不起才怪！”
“那倒不至于，顶多笑笑，说一句我教子无方罢了。”苏征眉毛一挑，语气轻缓，“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你麻烦我，我麻烦你，互相欠着人情，才能维系关系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
“没错。要想和对方保持联系，拉近距离，总得有个由头，哪怕是很小的由头都行。”
苏征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而且，你不是一直也想找个机会登门拜访，为那场‘退婚’的事道个歉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苏君牧心头那股憋着的火气就窜了上来。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耐烦道：“老东西，你还有脸提这个！告诉你，我现在所有麻烦都是你惹出来的，少再给我添堵了！”
“哈哈，这么说倒也没错。”苏征非但不否认，反而很干脆地承认了。“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人和人之间，就是互相麻烦，互相欠着。”
“……”苏君牧暗骂一句，一时竟无言以对。
可话说回来，如果真按父亲所言，这确实是个登门拜访宋家的机会。
虽然宋家那位千金小姐似乎没把退婚放在心上，但宋家真正做主的是家主宋尧，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黑透。街上空荡荡的，异常安静，只剩下马车车轮单调的轱辘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直到一阵凉风带着熟悉的府邸气息吹来，苏君牧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松动了些许，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嘴角也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一切，都被对面的苏征看在眼里。
“怎么样？和雪柔……相处得还好吗？”苏征状似随意地问道。
“……你总是这么煞风景。”苏君牧翘起二郎腿，语气随意，“不会有你希望的那种进展，我说过，她是我姐姐。”
“就算你们成婚，也没什么问题。我看她对你并不排斥。”
苏君牧摇头，一副看透本质的样子：“那是因为她觉得亏欠苏家，亏欠你的收养之恩，才勉强答应的。”他始终坚信这一点。
“老东西，你最好别瞎掺和。”
“行吧，你们年轻人自己心里有数，我过分插手，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苏征似乎也明白强求不得。
马车速度放缓，最终停稳。苏府到了。
苏征率先起身，临下车前，忽然又停住，背对着他说了一句：“无论你们最终是否成婚，只要日后你们都能过得顺心如意，我也就没什么可求的了。”
苏君牧沉默着，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头。
待苏征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内，苏君牧才低低叹了口气：“……下个车都这么慢吞吞，老东西，明明身子骨不行了，就别瞎折腾了。”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随即起身，走下马车。
“大人，您还没付车钱呢。”车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刚才下车那位没给？”苏君牧一愣。
“没有，那位老爷说，让小的找您要。”
苏君牧心头刚刚因父亲最后那句话而升起的一点暖意和复杂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被算计的恼火。
“啧！”他不悦地咂了下嘴，愤愤地瞪了一眼那灯火通明、敞开的苏府大门，“连这点钱都要算计我，苏扒皮！”
他掏出钱袋付了车费，带着满腹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烦躁，大步流星地朝府门走去。
门内温暖的光线倾泻而出，却没能完全驱散他眉宇间残留的沉郁和被亲爹最后摆了一道的憋屈感。
“哥！”
一声带着急切与担忧的呼唤响起，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气力不足的虚弱感。
是妹妹苏清悦。
她扶着廊下朱红的柱子，脚步有些急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吃力，从明亮的灯火下向他走来。
她原本就白皙的脸颊因为这一小段路而泛起不健康的红晕，呼吸微微急促，走到近前时，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你…你总算回来了！”她喘匀了气，那双总是带着点怯弱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苏君牧，
“城邦…没人为难你吧？父亲呢？他…他没事吧？” 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苏君牧的衣袖寻求一点安心，但手伸到一半又有些犹豫地停住了。
苏君牧心头一紧，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不悦和烦躁。
看到妹妹虚弱的样子，他习惯性地想抬手拍拍她的背顺顺气，但动作却在半途再次顿住了。
苏君牧的目光，已经越过孱弱的清悦，牢牢地锁在了随后走来的那道身影上。
苏雪柔。
她的步伐依旧保持着那份独有的沉静节奏，仿佛自带一种抚平喧嚣的力量。
她的目光先是极快地、带着关切地扫过苏清悦，确认她只是走得急了些并无大碍，然后才稳稳地、带着穿透力的，落在苏君牧身上。
那眼神沉静如深潭，没有丝毫慌乱，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无需言语的审视和更深沉的关切，仿佛能轻易剥开他脸上刻意维持的平静，看到他眼底从城邦带回来的疲惫和心底翻腾的沉重思绪。
她在离苏君牧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仰起脸。
灯笼暖黄的光线勾勒着她清丽的轮廓，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略显紧绷的身影。
“回来了？”声音不高，清泠依旧，却像投入纷乱心湖的一颗石子，瞬间奇异地抚平了他因车费、因父亲算计而起的最后一丝烦躁。没有多余的追问，没有刻意的寒暄，只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确认。
“嗯。”苏君牧应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缓了些。面对父亲时的那股子尖锐和对抗，在她沉静的目光下悄然隐退。
苏雪柔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反而更专注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仔细地逡巡过他的眉眼、嘴角，仿佛在无声地检查他是否带伤，眉宇间的郁结是否过于深重。
这细致而专注的“审视”，让苏君牧心头莫名地一跳，竟有些微的不自在。
随即，她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唇边牵起一个极淡、却带着真实暖意的弧度，像是确认了他大体无恙后的安心。
“饿不饿？”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是平和的，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关切，“灶上温着清粥小菜，若饿了，我去让人端来。”
这实在的关心，像她的人一样，沉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苏君牧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眸，父亲在马车上的话语如同魔音灌耳般瞬间回响：
“……我看她也不排斥和你成婚。”
“还好，在城主府用过些点心。”苏君牧回答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生硬，目光却固执地锁在苏雪柔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捕捉到一丝能印证或反驳父亲那些话的痕迹。
她此刻的关切，有多少事源于对苏家的亏欠和责任？
“那就好。”苏雪柔轻轻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她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苏清悦稍稍护在身侧，替她挡了些许夜风，然后安静地退开半步，将空间让给还在忧心忡忡看着哥哥的苏清悦。
然而，她的存在感并未因此减弱。
她就那么沉静地立在一旁，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又像一处宁静的港湾，微妙地影响着整个归家的氛围。
苏君牧一边安抚着体弱又为他担忧的妹妹，一边眼角余光却始终无法从苏雪柔身上移开。
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微微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着她搭在身前、指节修长却显得格外安静的手……
“君牧哥，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好。”苏君牧收回目光，面对担心他的妹妹，“那我就先去吃饭了，你也回去休息，乖。”
“嗯。”
苏清悦点头，松开苏君牧。
她不放心回到姐姐苏雪柔旁边，牵手，一步三回头，可终究在拐角处消失。
“……那么，我也去吃点东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