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人间失格
第八话：夏天也会起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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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只是五分钟，
拜托……让我做个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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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配乐：Green Day《Basket Case》：
——致那些看似青春无敌、实则濒临崩坏的每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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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热气像是从地底蒸上来的，顺着地砖的缝隙和窗台的铁轨，一层层地贴上脚背、膝盖，最后爬上脖颈。教室靠南的窗只开了一半，阳光被窗帘切成一块块钝亮的白，一刻不停的炙烤着地板。在课桌边缘烙下暗红的印子。空气沉着、稠密，像刚熄火的旧灶台，混着干裂木皮和石灰墙上的怪味。
风没有进来，只有蝉声扑了满地。
梨奈正坐在钢琴前，一边低头在谱纸上描补，一边不经意地哼着刚才排练时的旋律。绫站在她身旁，有些迟疑地侧着头，倾听那几个反复浮现又模糊不清的音符，仿佛她唱出的不是旋律，而是某种困在记忆里挣扎着想要重构的语言。
“欸，我们这里到底是AM还是C大调啊？”绫轻声问。
梨奈停下笔，靠过来一点，几乎是贴着她的手背：“我记得是AM。但你听出来不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很近，近得让绫不敢动。
她感觉到自己背后的针织开衫已经被汗湿透，肩胛处贴着布料，像被什么钉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她知道现在只要动一动，汗水就可能顺着背脊滑下来，被人看见。
“可能是我耳朵出问题了。”绫低声说，把目光移向谱纸。
“才不是。”梨奈轻轻笑了，“你听力那么好，我才想拜托你来听一下。你总是能抓住那些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音。”
那语气像是撒娇，又像是真心。
绫的心跳突然有些乱。
她想说“谢谢”，却说不出口。因为那不是夸奖，那是一种“肯定”——是对这个身体、这个身份、这个被误认的“少女”的肯定。
她不想被认同成那样。
她甚至连那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因为她无法判断此刻的自己，是不是『她们所期待的那种人』。 是个女孩？一个假象？一个方便她们投以温柔、撒娇和依赖的形状？
她怕自己一承认、就会连本来的轮廓都失去。
但她也……不想失去那种被需要的感觉。 那感觉像是一种合法的存在感——哪怕是建立在误解上的。
就在她低头的瞬间，一双手轻轻从背后环了上来，环住了她。
梨奈把脸贴在她的肩胛骨附近，声音几乎听不清：“……不知道为什么。”
绫睁大了眼，一时间忘了呼吸，只能僵着坐在那里。
“你……为什么……”她费力地开口，却被一阵更热的风堵住了嗓子。
梨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抱得更紧了一点。
“……因为我总觉得，不抱住的话，就会被你忘记。”
“我重弹一遍，你听听看。”绫说完，把手放上琴键。
指尖落下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体温。
不是钢琴的，不是风扇吹来的，也不是空气里混杂的热气——那是从身边那个女孩身上传来的，炽热、柔软，却像一枚不该贴上的标签，偏偏贴得那么紧。
蝉鸣像针，一下下地扎进耳膜。她闭上眼，不是因为沉醉，而是因为没办法再看着她。
哪怕只是几秒钟，她也想骗过自己。
——假装自己，就是她口中唤的那个人。
可就在琴声滑落的下一瞬，绫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像是脑子里有根弦被拉断，眼前的光变得太亮又太重，呼吸也滞住了。
她抬起手想擦汗，却发现指尖冰冷，掌心却黏着湿意。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滑落，滴到琴键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完，也没等回应，几乎是扶着墙站起身。
梨奈刚要伸手，被她避开了。
教室的门轻轻合上，空气也像随之停滞了几秒。
桌上的旧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
是那个以前的社团群。
真理惠：
下周末我家的别墅空出来了几天，想让大家一起过去合宿练习。学校那边我会处理成“校外音乐研学”，不占请假额度，放心。
地点靠海，房间和设备都够，晚上也能演奏，不用担心邻居投诉。
群里陆续冒出几条回应：
渚羽：
所以你早就安排好了吧……大小姐还真是预判型支援型指挥官（笑）
澪：
提议倒是挺及时。绫那边，也算需要换个空气了。
梨奈盯着屏幕发了会儿呆，什么都没回，只是点开语音备忘录，把刚才那段旋律哼了一遍。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像怕惊动谁。
—
而此时，绫正靠在教学楼的楼梯转角。
她不常有这种眩晕。早上其实已经有一点头重，但她没说。
她也习惯了瞒着。
在家时，她早就学会如何在洗手台前避开镜子的角度，如何把罩杯往内折再多缠两圈绷带，如何在穿衣镜前练习那个最自然的‘肩膀不过窄、下巴不过尖’的笑。
她甚至知道，什么牌子的止汗贴最不容易在跳舞时滑落。
她无数次练习那个音：在镜前说出“我是绫”，然后低头、停顿。
像试图将两块不兼容的拼图硬拼在一起。
可再怎么拼，那块叫“身体”的板子总是会有裂痕。
而现在，她只觉得那缝太热、太重、太响。
她说是去洗手间，实际上只是走到那个半盲区的角落。墙上还贴着一张早就掉色的社团公告，没人注意，也没人撕下。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砖面，试图让脑中的眩晕平息。
指尖轻触，点开了真理惠的头像。
真理惠 → 绫：
我这边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你可以住三楼那间靠北的房间，安静，光线也不会太刺眼。
不用太拘束，但希望你能试着在那几天，我也会来的，好好看看你自己真正想面对的是什么。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指尖悬停在“回复”上，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屏幕暗了下来，也没有再亮回来。
一阵干燥从喉咙深处漫起，像热浪堵在胸腔，越呼吸越发胀闷，太阳穴也开始轻轻跳动。
她轻轻靠着墙，闭上眼。
告诉自己，只是天气太热……只是太热而已。
——
等到她回到教室时，身上还有一股隐约的热晕，像从骨头里冒出来似的。她没说话，只是走回座位坐下，把水杯拿起来，迟疑了一下才喝了一口。
梨奈没有追问，只是悄悄把原本放在她桌角的湿巾推近了一些。
没有人再提刚才的事。
过了几分钟，绫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
她抬头，梨奈正看着她，没有笑，只是把手慢慢覆了过来，轻轻握住。
“合宿的事……我想好了。”梨奈小声说，像是怕她拒绝，“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起住吧。”
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她的指节。
她的第一反应是抽手。 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肌肉已经先收紧了。
可在那一瞬，她又下意识地反握住了那只手。 就像怕一放开，自己也会随之瓦解。
她想问为什么。 但梨奈已经轻轻笑了一下，用那种什么都不解释的语气说：
“就只是……想和你一起。”
她们的手还握着，谁也没有先松开。
绫察觉到梨奈正悄悄地靠得更近。 呼吸混在一起，额前的细发几乎要碰在一处。
她们的脸越来越近。 不是那种剧烈的冲动，而是像两片无声漂浮的叶子，被什么看不见的漩涡慢慢推拢。
绫看着她的眼睛，近得能看到睫毛间的光。
一瞬间，她感觉时间仿佛停住了。 连蝉鸣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靠近时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某种东西在空气里慢慢升温，像是被拉紧的琴弦，却始终没有弹响。
那气息擦过耳侧，像是差了一秒的流星。
——
而在对面空教室靠窗的位置，渚羽其实一直没戴耳机。
她的耳机挂在脖子上，正在播放 Green Day流行朋克
那段神经质般的强力和弦歌词，在空荡教室的背景噪音中像是在讲绫的心声。 她本想午休，但窗外蝉鸣和热浪吵得像是在开战，干脆靠着桌子坐下，耳机挂在脖子上，里头还在放着很吵的流行朋克。
她眯着眼，看向音乐教室窗里那两人。
那画面像是某种廉价青春片的高潮段落，完美得有点荒唐。
她看到梨奈的手缓缓伸出、又被反握住，看到绫像被火烫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然后，她看到那几乎贴上的额发。
“啧。”渚羽眯着眼，像是在忍耐什么。 “这湿度是认真的吗。”
♪ Am I just paranoid or am I just stoned?♪
渚羽闭上眼，那歌词仍在脑子里回响。 她突然想到，有时候，一个人不是疯了，只是太努力地维持着所谓正常。
她没看手机，但大概能猜到，真理惠那个‘大小姐’接下来又要发什么了。
“真是 lovelove 呢。
与此同时，在教室另一侧的窗边，澪正假装翻着谱纸，余光却早就飘到了那边。
她没说话，也没表现出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某个角落的耳钉取了下来——金属在阳光下反着小小的光。
“……不过是青春的例行燃烧罢了。”她小声说着，目光没离开谱纸，却是对渚羽说的。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侧头。 透过两道窗户之间的缝隙，她恰好看见音乐教室里绫和梨奈相对而坐的画面。
那不是普通的亲密。
她看着那两人的眼神，不知为何，胸口像被什么轻轻压住了。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像一场太过精致的骗局，连自己也险些信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渚羽。 那个嘴上说着无所谓的女孩，此刻神情淡淡的，却像是什么地方碎掉了，又不肯拾起。
——
过了几分钟，真理惠发来第二条消息：
真理惠： 这次合宿希望大家都能带上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除了练习，晚上会有即兴演出时间，也欢迎你们准备点别的东西，比如……想唱但不敢唱的歌，或是写了一半的词。 澪负责分房，我就不插手了。大家私下协调吧。 还有，绫——你的房间已经锁好，钥匙我会交给梨奈。
——
澪看完消息，没立刻说话。 她低头锁了手机，又静静地看了眼窗外。 然后站起身，走向音乐教室的方向。
“我去借点乐谱。”澪说，但转头看向渚羽时，语气里多了点暗示。
“你不是也刚好说乐谱忘拿了吗？”
渚羽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站了起来，耳机丢在原位没带走。
“真是的，拜这种青春片段的热度所赐。”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走廊，靠近音乐教室时，脚步自然放慢了。 她们没有说话，但彼此都知道此刻想看的是什么。
半掩的门缝后，是一幅看起来几乎完美的画面。
澪忽然皱了下眉。 她再次看向绫——那眼神，有些太小心，也有些太克制。
不是普通的羞涩，也不是害怕被喜欢。 而像是……害怕被看穿。
她的直觉微微发紧。 那种不协调感，不来自举止，而来自一种过度谨慎的控制感。
她转头看向渚羽，却发现对方也望了过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彼此在眼神交汇的那一瞬，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
——绫，好像在隐藏着什么。
澪清了清喉咙，抬手轻轻敲门。
“打扰了。”她语气不重，却在绫抬头的一瞬落在她眼神上。
“我需要你们确认一下分房安排。”
她故意把语气放轻，好像只是平常的任务通报。 但梨奈立刻松开了手，绫也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好。” 梨奈先开口。 “我们住一间。”她补了一句，语速快了一点。
澪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在纸上记了一笔。
渚羽站在门口，一手插着口袋，懒洋洋地哼了一句：“哟，这么快就谈妥了啊。” 她看向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你行啊。”
绫没回应，只是低下头，重新把目光移回琴谱。 她只感觉想立马脚底抹油，逃离当时那种几乎窒息的空气。 可她忍住了，只是低声说：“我们想多聊聊天嘛……毕竟都喜欢音乐的。”
指尖却因为紧张，微微颤了一下。
窗外的蝉声又响了起来，一如先前那般吵闹，却在此刻听起来无比遥远。
像被封在某个玻璃罩里。 空气是热的，眼神是热的，连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也都滚烫得发黏。
可那一刻，她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再逃，也没有再动。
像是误入了一场并不属于自己的梦。
她知道这一分钟终将结束，汗会干，风会吹进来，琴谱会翻页。 可她仍轻轻闭上了眼，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响起的音符。
不是害怕失去什么，而是害怕醒来后，自己什么都没有拥有过。
她闭着眼，呼吸变得很轻。 那种湿热的错觉又开始蔓延。
仿佛整间教室都起了雾。 不是窗外的，而是从心里某个地方升起，混着汗和迟疑，包裹住她的轮廓。
她知道，夏天是不会真的起雾的。
可她一瞬间几乎看见雾中浮现出另一个自己，穿着不合身的裙子，在操场边小心走路。 可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要是可以藏得久一点，该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