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间,庭院上空又有细雪飘落。
檐下,涂芷低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望回舒时:
“如真据陶升晨间所言,朱家庄一事透着蹊跷,七路邪魔算来已有三路在这汾城附近活动,大不寻常。”
“前有阳和道长提及隐忧,现有妖女之说,如果七路邪魔已经和草原勾结,朱家庄此事极有可能有牵扯其中,必有危险。”
小姑娘声音不大,但字句清晰。
平日总习惯依恋于舒时,却并不表明她不会思考,相反舒时知道自家孩子向来心思剔透。
她此刻看着自家大人,欲言又止,几番犹豫后,还是轻声道:
“如果你想去帮他们,我其实不愿你去。”
舒时颔首,没有即刻去反驳或应从这孩子的话。
他蹲下身子与她平齐视线,顺着她柔声问道:“理由呢?”
小姑娘知他认了真,却偏过脑袋,正事在前,一时不见了平日与舒时玩闹的性子。
她嗫嚅几番后,还是小声反问:
“你还记不记得你往日如何教我?”
舒时还未回答,她又径自接话:
“你常告诫我,人字一撇一捺,两笔相撑,堂堂正正,故而行事应当光明磊落,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后者你说必须恪遵谨守,不行恶事,否则便不认我,我向来听你。”
“而前者是却又再三提醒,要度德而处,量力而行,相时而动,行善不可牵累于己。”
“可现在你却好像没打算以身作则了……”
小姑娘声音越来越轻,微微闪烁的余光偷偷看去他,怕他觉着自己反过来教他了,使他因为自己的话生气。
江湖琐事本就和舒适无关,草原之患也不是舒时之责。
舒时用奇术使来的荀依修为,更不是毫无代价风险。
再则草原和七路邪魔勾连,牵扯了法身高人……
她生怕舒时再遇危险。
当初盈月仙子一事,舒时重伤垂危她还历历在目,涂芷甚至曾为此生过荀依好长一段时间的气,觉着都是她惹了麻烦,害得舒时那般惨境。
舒时不是蛮不讲理的大人,知晓这孩子分明是在关心自己。
他向来清楚这孩子懂事,没有白养,但每每此时,都会心有暖流淌过。
舒时伸出手,平侧着掌心,毋须多言,小姑娘在迟疑之后,轻轻将脸颊贴了上去,脸颊蹭着掌心,小手轻抬,按在他的手背。
舒时动动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眸色温和,轻声道:
“我这次出门其实也没想好去哪。只是预感作祟,隐有不安,怕真有祸患,波及你我,便打算凭预感去寻不安由来。”
“往日我与你这般说,是因不许你学荀依,怕你没有她的本事,又到处招惹是非,沾染了她的‘坏毛病’。”
舒时不愿意自家孩子学荀依去当个女侠。
荀依为何执着于行侠仗义斩妖除魔,舒时不知,也从不问,但心底有几番猜测。
自家女侠性子清净冷淡,不是出于名利,也不是碍于仇怨,盖因此为天地正理,故而行该行之事。
他不希望自涂芷去学,更期望自家孩子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多一些。
涂芷听出舒时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又不甘心道:“可纵然真有祸患,大不了我们避开此地,先去找荀依,可好?”
又不是一定要留在北境,再说本就是打算开春就南下,提前些时段也差不了什么。
舒时一时哑然。
自家孩子说的不对吗?
当然对。
舒时大可现在拍拍屁股带着她走人。
可就像当初涂母把涂芷塞到舒时怀里,恳切哀求带她离开时,舒时大可将这孩子随手一丢,也不用后来在山野间求生。
那时为什么没这么做?
舒时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心中徒然叹息一声。
这次也不能真走,自己有所预感北境会有大事发生,也不清楚阳一真人知不知晓。
若真有祸患,自己先一步明晰,及时知照阳一真人,说不得可防大患于未然。
所以染上荀依毛病的是自己?
舒时略作沉默,叹了口气:
“大虞朝廷在草原必然也有不少探子,事关南下大事,草原不可能真的一点风声都不会走漏。”
“而眼下大虞朝廷对北境暂无举措,想来是草原之势未成,时机未到,说明此行应该不会直面法身。”
“哪怕是真撞入他们发谋的中被发现,只要法身不来,神兵不出,又有几人能奈何的了我?”
按上辈子打趣的说法,荀依大概是法身之下她无敌,法身之上一换一……嗯,甚至可能不止,荀依又很久都未尽全力出手了。
上次交手木有怕是也没,都还没见她显露法相来。
自己同步她的修为,纵使争斗经验匮乏,但一身法力在,哪怕是同为宗师的敌人,乱拳打死老师傅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真有难事,我也不会莽撞,肯定是会去太和山找阳一真人相助,你安心在家,我晚些时候便回来。”
小姑娘知道自己没能说服舒时,一时间低着脑袋,闷闷不乐。
舒时见着好笑,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揉了揉,笑着道:
“你也知我素来疲懒,少有愿意使力的时候,这些天东奔西跑,有些累人,嗯……晚上回来还要你给我按按身子?”
养这么大的孩子,不用来使唤一下自己也太可惜了。
小姑娘听完勉强打起精神,然后一撇脑袋:“得先把梁祝故事讲完。”
她闷闷瘪着嘴,才不听舒时话。
“回来便讲。”舒时轻笑把她发丝捋乱,可刚说完,忽然觉得好像不对。
等等,自己这算不算立旗?
什么这次过后就结婚、打完仗就回老家之类的魔咒……呃,自己不会变作戏台上的老将军吧?
舒时心底呸呸了两声。
言罢,他不再多话,阖上双目。
气息渐沉,幽深沉凝,身上周遭窍穴打开,似混洞,如星斗,隐隐与天地自然相融,浑然一体,恍若返归本初。
泥丸宫中,元神端坐,诸多心念尽数被元神镇压在心灵之中,平和气质中多了荀依身上空空无物的缥缈。
同步修为后,交感天地,但不安还在……甚至更为清晰了?
说明果然不是错觉。
舒时心念辗转,与自家小姑娘点了点头,身形淡去,消失在了原地。
涂芷站在原地,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半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柴房。
她推开门扉,吱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目光扫过角落,落在那个裹着被褥的人影身上。
“你方才在偷听?”
涂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漠然。
千盈絮身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