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往对自家这个子侄也是满意得紧。
魔门中人大多者性情有缺，或是淡漠或是残暴，喜怒无常、翻脸无情也不过常态。但只要不是修无情道的，也非是完全没有感情可言。
卫往与孟渡之父乃是结拜兄弟，早年过命的交情。只是孟父早亡，徒留独子，有这一层关系在，加上孟渡本就出身不凡，纵是卫往这等心狠手辣的魔头，平日对孟渡也是也多有几分照拂亲近，以伯侄相称。
此刻观其行止，卫往暗自颔首。
大丈夫行事，当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好恶不言于表。
他卫往自己虽身体有缺，性情阴晴难测，但却深谙丈夫处世之道。
一番无声考较，卫往心中更添赞许，料定此子来日成就，必在自己之上。
念头及此，卫往那双阴鸷老眼扫过对面两位正道少侠：
“还杵着作甚？滚吧，莫让江湖人笑话老夫以大欺小。”
他作为江湖中积年的外景老魔，成名之时，眼前这俩小辈尚在娘胎打转，这一句以大欺小说得不算为过。
话音落下，陶升和褚怀顿觉身上压力骤沉，仿佛背负了一座无形大山，周身筋骨呻吟，脊柱欲折，几欲跪倒。
让二人走，不是卫往心善，只是瞧得褚怀已经把手探入怀中，引得他眼皮一跳而已。
“噼啪——”
紫电在虚空之中迸射，先一步褚怀的剑光蹿出。
陶升咬着牙，拄着长刀，刀身嗡鸣，硬生生顶住外景高手的威压。
他身形虽摇摇欲坠，却没有退让的意思，死死盯着孟渡：“先将荆芥和紫苏的头颅还来！”
卫往闻言脸色骤然阴沉，周遭空气仿佛凝固：“无知小辈，本座可不是在同你等商量！”
是自己久不出手，在江湖上名声淡了？不若当初小儿止啼的风光了？
如今一介内景小辈都敢对自己忤逆置喙？
他略有枯瘦的手掌一挥，陶升闷哼一声，只觉着周身压力骤然百倍增数，天地之力仿佛凝为实质，轰然压下！
“砰”地一声，尘土飞扬，竟当场将他双膝砸得深陷地面！
陶升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周围紫电乱窜，他试着起身，但却动弹不得，只能将脑袋死死昂起，怒视二人，不愿垂低。
卫往鼻腔里哼出一股浊气，教训了这不识抬举的小辈，似觉心头郁气稍解：“没教养的东西，便是莫言迟亲来，也不会和老夫这般态度讲话！”
“代天行罚”莫言迟，外景八阶，南山派掌教，位列地榜三十五。
他显然是将陶升当做了南山派的后辈子弟。
而若真要个南山派掌教亲临，卫往怕是会抱头鼠窜。
但大话谁不会说？气势不能弱了。
他心里也在暗暗嘀咕，这一代的江湖后起之辈竟然都这般出色。
前有照镜妖女历经三劫一步登天入外景，眼下这陶升，不过初入内景，硬抗自己外景威压而不垮？
虽说自己未尽全力，但就算是寻常初入外景者，也不见得能有他这般筋骨意志，是非常人所能企及。
褚怀还安然站立，他倒是没有因为陶升的缘故，一同受到受到威压针对。
但他脸上不见丝毫侥幸，只是思得荆芥与紫苏此前鲜活容颜，如今只剩个无头尸身，心中便有万般不甘和恶气，堵住了平日悲苦。
要请师尊出手吗？
褚怀冷冷盯着卫往叔侄二人，怀中的一柄温润小剑在掌心转了又转，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师尊贵为法身，神通无量，隔空传递力量斩杀卫往，多半不在话下，但问题是如今自己和陶兄离卫往太近了。
这老魔取自己和陶兄的命，怕也是瞬息之间。
师尊毕竟是隔空出手，若没能及时护住，自己与陶兄怕是就要与他二人同赴黄泉。
自身与卫往境界之差太多，其中差距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弥补。
若是只他褚怀一人，他是万般不肯妥协，纵然拼个一死，也要请师尊出手斩杀对面两人。
但陶兄不该同自己枉送性命。
这老魔头声名狼藉，如今这般“好说话”，怕也是在忌惮师尊的名头，以及自己身上的法身信物。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莫过于此。
为今之计，是否该是先退一步，让陶兄去太和山或云庄求援，待到陶兄脱离险境，自己再携师尊令牌重新回来找他们算账？
褚怀心中思量，还未有所定计，却忽觉一阵清风拂过周身。
初时还不觉有异，随后方才恍然，清风一过，卫往施加于身的压力在骤然消失不见了！
卫往收手了？
褚怀怔了怔，反应倒是没那么明显。
不过身侧的陶升反应就大了。
陶升正倾力抵御着卫往的威压，此时身上突然一轻，便有一道刀光因为失衡，“嗤啦”一声携带紫电撕裂空气，冲天而起！
陶升猛地挺直身躯，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如牛，一时茫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
二人下意识瞧去，却见卫往脸色阴沉，正侧着目光，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小丘上。
丘坡之上，一道颀长身影孑然而立。
只看形象，发束玉冠，白衣磊落，似是个年轻公子，只是面容隐在淡淡光晕之中，看不真切。
唯见其手中拈着一截枯败的寻常树枝，枝上犹带雪沫。
此地竟还有旁人？
众人心头皆是一凛。
“是江湖中哪位老朋友，怎得藏头露尾，莫非比本座我还见不得光？”卫往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陶升褚怀虽然不能胡乱打杀，但冒犯了自己，一点惩戒自然是少他不得。
卫往方才可没有撤力，也不曾发现此人是何时到来，只是在陶升起身之时才愕然察觉不对，顺着冥冥感觉看去，才发现对方所在。
现在细细打瞧，发觉对方仿佛从画中走出，似与周遭天地山川融为一体，身形若有若无，好似身在此处，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飘渺不定，却又真实不虚，气息浩瀚深沉。
不管他是谁，这一手不露山水，甚至瞒过自己的感知近前，都说明来者武道修为不会低。
江湖里的高手就那么些个，可他想了又想，却也对不上眼前的这号人物。
年轻的公子没有理会卫往的叫嚣，平和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驻在了卫往身上，好似在确认身份：
“卫往？”
清朗平静的声音没有威压，没有敌意，只有一种纯粹、浩瀚、如同青冥本身般漠然的存在感。
卫往脸色却更加阴沉了，知晓是来者不善。
对方这般作态，看似平淡，实则是在酝势。
高手交锋，最注重心灵，若是一开始就弱了气势，在心灵层面有了疏漏，失了圆满，无异于束手待毙。
“正是本座！”卫往强提自身魔功，气势无形之间拔高，不落下风。
同时也与身侧的侄儿打了个眼色。
不知眼前之人来意，若对方只是为了救面前这个两个正道少侠，府中大事发动在即，顺水推舟也便放了。
若是前来寻衅，那他卫往“赶尸将军”的名号也不是白叫。
只是真动起手，此地危险，便打算叫孟渡先一步离开。
孟渡亦是心思剔透，立时会意，悄然后撤半步，心中也在惊疑，怎么哪儿又冒出了一个让伯父都要重视的正道高手？
念头刚起，正纳闷之间，却又听得那清朗平和的声音淡淡响起：
“那便该当一死。”
语气淡漠，如同宣判，又好如天地至理，仿佛本该这般一样，令人为之信服。
话音落下！
孟渡猛然抬头，就见年轻公子手中的木枝缓缓撩起，轻描淡写，不着烟火。
一道难以言喻的瑰丽剑光，自枯枝尖端流淌而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撕裂虚空的锐响。
剑光清清濛濛，润物无声，如晨曦初绽，似溪流潺潺，所过之处，空间褶皱如水波荡漾，仿佛一切有形无形，映照出冷漠疏离，寂灭归墟的意境。
初时剑光只有虚无寂灭，倏忽间，在那片“无”中，一点明光在空寂虚无中悄然孕育而出。
明光玄妙，瑰丽无方，美好绚烂，刹那之间演化万象，开辟鸿蒙混沌，阐释天地至理，演绎生灭轮回，绚烂到了极致！
最终又返璞归真，复归虚无。
起于虚无，衍化万道，终归寂灭，恰似万物之始，万物之终。
剑光不疾不徐，却仿佛瞬间充塞了卫往的整个视野与心神。
卫往瞳孔骤缩！
是“虚无衍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