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夜来得很晚,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将近七点半了,太阳早就不见了身影,而辽阔的天空中那抹霞光却迟迟没有消退,用最后的绚烂余晖点亮了世界上的每一片角落。
程一下了公交车后轻轻伸了个懒腰,站了一天的他脚跟有些胀痛,再加上挤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浑浊的空气和疲劳的身体让他浑身上下都相当不舒服,不过有了许瑞泽的帮助相比前些天身体加精神的双重折磨已经明显好转了不少。
如果不是迫切地想要赚些生活费,程一根本就不会选择从事那样的工作。
他本就内向,不擅长同陌生人打交道,而且语言组织能力也差得要命,当初在学校里就是透明人一个。再加上和女生有交流障碍,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拿他当怪胎,没人愿意接近。
除了许瑞泽之外他没什么朋友。
在学校里或许对于程一没什么,但在这样的工作中,性格的缺点就显得格外致命。
当开始工作的那些天程一面对陌生人时根本就不敢开口,支支吾吾一整天也没发得出几张传单,气得老板威胁要换人后他才硬着头皮干了下去。
他是真的需要钱。
爷爷已经七十好几了,全靠着那两千来块的退休金支持着他全力读完高中。现在他成年了,也如愿以偿地考了个好成绩,总不能再靠着爷爷微薄的退休金继续上大学吧。
他脸皮薄,干不出这事。
想到这,程一轻叹了一声,恍惚的视线鬼使神差地略过街边的一家亮着招牌的烧鸭店上。
他心头一动,脚步停滞了会,又转身向烧鸭店走去。
程一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八点了,他穿过城中村脏兮兮满是碎砖头和泥渍的小路,凭借着被横在空中乱七八糟电线遮挡住的暗淡月光,钻进了一栋上了年头老楼。
他爬了几层,最终在左右两户的其中一扇门前停下。
与早晨离开这里时相比,程一的手中多了一袋烧鸭。
用老式的十字钥匙打开门锁,还没进门程一就听见了房间里那悉悉索索的声响。
生锈的铰链发出沉闷的吱呀,房间内昏暗的橙黄色灯光顺着敞开的缝隙照进漆黑的楼道,仅有二四十来平米的狭小房间里,呆立在门外的程一一眼就看见了在房间里忙碌着的苍老身影。
地上散落着一地的塑料瓶和废纸板,晃悠着身形的老人慢悠悠却有力道地将塑料瓶一个个踩扁,装进一旁敞开的大编制袋里。
像是注意到了门被打开,老人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却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程一时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一愣。
“一?今天怎么回这么早?”
房间内弥漫的沙哑嗓音像是在程一的胸口上砸下了重重的一锤,程一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大手紧紧攥着,闷得透不过气。
“爷爷,你不是答应我不去捡瓶子了吗!”
嘴上埋怨着,可程一却立刻将身上的挎包和手中的烧鸭搁在一边,跑到地上那一大堆的塑料瓶边熟练地帮着老人一起将瓶子踩扁,装进编织袋里。
“嘿嘿嘿,一,你又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回来。”
“别打岔爷爷,你不是答应我不去捡瓶子了吗!”程一有些恼怒,秀气的五官拧巴地纠结在一起。
“什么捡瓶子,现在这叫环保,叫垃圾分类。哼。别以为你爷爷是个农村土老帽就什么都不懂了,你爷爷当年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
“大夫都说了,不能搬重物不能般重物,为什么总是不听?”
程一责备的语气让老头子的倔脾气突然就上来了,有段时间没剃的银白胡子胡乱地颤抖着:“你个臭小子,连你爷爷都要管了!这点瓶子连个十斤都没有,重什么重!”
说到不耐烦的地方,老头子朝着程一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干枯的手臂爆发出与之不相匹配的力道,程一竟然被推得后退了两步,“去去去,你个大学生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我还没做晚饭,你去把饭热了,再去烧个素的菜,待会咱爷俩就这这好菜好好喝一个。”
说罢老人就将枯槁的身躯向着程一这边的方向挪了挪,用后背挡住了程一的视线,也挡住了程一想要同他一起处理散落一地塑料瓶的企图。
“真是的......”
程一不是第一次被面前的老人怼,人头似乎从来都没有老老实实听从他的劝诫。
无可奈何之下,一向听爷爷话的程一只好听从了爷爷的要求。
家里本就没什么东西,靠着墙角的破烂小冰柜里躺着的食材也并不多,男孩翻找了一会,拿出两根不知道放了多少天表皮有些起皱的茄子,在灯光下仔细检查了一番。
还好,没有坏。
把饭重新热了一次,再用茄子焖了个豆角,房间里小小的灶台前发出的滋啦声响在一阵忙碌过后又重归于平静。
程一将一整碟冒着热呼气的菜用盘子盛着端上房间中央小小的餐桌,又从高压锅里盛了两碗饭,简单摆放后,对着不远处还在俯身忙碌的老人招呼了一声。
“爷爷,做好了,可以吃饭了。”
“哎,来了来了。”
老人收拾了几下杂乱的地面,双手在身上的衣服上轻轻擦了擦,乐呵乐呵地就拉过一边的塑料凳坐了下来。
“爷爷,去洗手。”拿过筷子夹过一个鸭腿放到老人面前的碗里,程一的余光瞟到了老人黑黢黢的双手,眉头不禁一皱。
老人似乎从来都没有饭前洗手的习惯,几乎每次吃饭前程一都要像个老家长般地提醒一次,老人左耳进右耳出后第二天又回询迅速地忘掉他的话。
程一对此很无奈,但也还是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提醒。
“哦,对对对,看我这记性。”
老人讪讪地笑了一下,伸出手在脑门上重重一拍,跑到厨房的水池边洗了手又重新坐了回去,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饭粒。
“怎么样,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没,考上哪个学校啊?远不远啊?”
“还有两天才能查。”程一顿了顿,边解释着边又朝爷爷碗里夹了块肉:“我没报远的学校,几乎都在省内。”
“这两天我晚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一想着我们老程家出了个名牌大学生呀,哎哟,总是乐。做梦都得乐醒。”话音未落,老头子的脸上悠悠地浮现出难以在这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难得出现的笑容。
“哪有这么夸张......成绩又不能当饭吃......”程一被爷爷捧得有些窘迫,往嘴里干巴巴地扒了两口饭,漫不经心地随口回了句:“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还能多赚几年的钱。”
“什么不能当饭吃,胡说!”被程一顶了一嘴的老人一改和蔼可亲转变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怒声道,“等你毕业了找个好工作,不就能当饭吃了吗?说这种这种丧气的话,是吃不饱还是穿不起了?我告诉你小一,你老老实实去给我读大学去,钱不钱的事不归你操心。暑假你去打工的事我也就忍了,但是上学以后你一心一意把书读好了,别给我东想西想的,记住了没?”
“可是......”
“可什么可,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整天东跑西跑,满头大汗地像什么样,别给我老程家丢人。”
“......”
老人总是这样固执,也总是这样刻板,对此,同老人相伴十多年的程一并不感到意外。被一阵痛骂的他只是默默地扒拉着碗中的饭粒,不打算也不愿意同老人争执些什么。
他知道爷爷眼中对自己的期许,也能够理解老人对自己的爱护,但他并不认同老人口中那些有关钱和打工的观点。
程一其实早就盘算好了,反正天高皇帝远,自己做什么爷爷也不可能知道,他打算在考上的学校附近找个能够兼职的工作,半工半读,赚够生活费的同时还能给家里邮一部分的钱,改善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
至于理由嘛......
可以和爷爷解释成学校发的奖学金嘛。
程一是个很听话的人,至少在学校里,老师是这么评价他的。因为被老人独自抚养长大成熟得早,所以似乎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书中电视里那些青春期里的叛逆。
听话的程一在这件事上难得地叛逆了一次。
见程一低过头不再说话,以为把面前的孩子骂服了的老人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了下来,用余光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程一,还想说些什么的老人片刻终究还是将酝酿着的话语化为了轻叹。
“小一,爷爷……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你过得好。算了,不说这么多,来,爷爷今天从酒店打了点散白,就算是庆祝你考上好大学和18岁成人。”
老人从一旁拿过一个装着淡黄色液体的塑料瓶,给程一面前的里杯子倒上了一点。
程一嗅着水杯里散溢出的淡淡酒气,不禁有些无奈。
“爷爷……我没喝过白酒啊……”
“没事,爷爷一直都是喝的这种酒,没事。这么多年了,咱爷俩也交交心。”
语毕,老人便就着塑料瓶将淡黄色的液体朝嘴里猛灌了两口,喝完还不忘咂咂嘴,回味着酒液冲击胃囊后带来的刺激。
“吼吼吼,今天这酒的味道真是不错……来!小一!干杯!爷爷提前祝你18岁生日快乐!”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程一也不愿扫了爷爷的兴,同老人碰了碰手中的杯子,他把水杯端着短暂地做了一下心理建设,也学着爷爷的样子往嘴里灌上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经过喉咙的那一刻,剧烈的火烧感几乎是瞬间窜上了程一的头顶,眼眶中瞬间溢出了泪花。他猛咳了两声,试图将酒液吐出来,可伴随着那辛辣的液体像是石头坠落那般触及胃底,程一只是干呕了两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似乎早就预料到程一会有这般反应,老人期待地看着程一将酒液大口灌下,紧绷的表情却在程一干呕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臭小子,猴急什么,刚开始喝白酒就大口灌,咳不死你。”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