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希尔德港,帕拉蒂斯岛南端,距学院主校区约莫五公里的一处港口。两个世纪以前,这里曾是联结长岛防线与红桑湾内陆的海上枢纽,无数的物资在此集散,无数的舰娘与指挥官由此奔赴与非人的海妖厮杀的战场。直至联盟草创,海军最高学府建校于此,凭借巨大的努力与牺牲,人类终于将【塞壬】驱离近海,彼时繁盛的海上枢纽与远处的钢铁防线一同走向没落。如今的布伦希尔德港,只是学院偶尔接待游客,联络主城区的一处平平无奇的渡口。
今天是帕拉蒂斯高级指挥官学院应届毕业生离校的日子,毕业季,入学季,每年只有这个时候布伦希尔德港才会显得格外热闹。港区制高点的山坡,锈迹斑驳的青铜女武神像无声地俯视人流如织的码头,宁静的峡湾内泊满大大小小的渡船,其中间或夹杂着几艘画风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巨舰。
远洋邮轮“贝利皇后”号是这些庞然大物中的一员,这是原属于联盟海军作战序列的一艘综合补给舰,除籍拆解之际被曾经服役于舰上的老兵们集资买下,而后改装为用于远洋航行的客轮。受学院方面委托,贝利皇后号临时驻锚于布伦希尔德港,负责接送分配至南部海域方向的应届毕业生赴任。
贝利皇后号高高的甲板上,白色衣衫的少年凭栏而立。盛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阻碍地自清空倾泻而下,即使站在海风中也难掩燥热,少年却浑然不觉,只是远远地朝着学院方向眺望。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杨溯不止一次地想象过离开学院的情景。离开熟悉的训练场,离开熟悉的教室,离开相似而又不同的日出与日落,像帕拉蒂斯所培养的一代又一代学员那样,奔赴与【塞壬】厮杀的战场。
然而事情的发展多少超出了杨溯的预料,即使体术考核成功卫冕,实战模拟势如破竹,舰娘演习以非常规手段击败刘安纁,杨溯依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桂冠组】末席,鸟白岛镇守府提督,避而不见的厌战......这背后没有猫腻,杨溯宁可把委任状吃下去。
天城的话是可信的,杨溯并不怀疑老师劝告自己的真诚,但老师也没有给出确定的承诺。“解铃还须系铃人”,意味着面对学院长堪称蛮横无理的决定,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局势,取决于杨溯自己的努力。
“早知如此,还不如拼命讨个说法呢!”
许是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杨溯隐隐觉得有些不适,抱着脑袋哀叹道。
“不能拼命,拼了命还怎么享受生活嘛。”
露天咖啡厅,遮阳棚的阴影里,白色无袖连衣裙,罗马鞋,戴着宽大遮阳帽的长岛小姐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用吸管搅动着酸素可乐,满满当当的冰块混着褐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摇晃,发出轻细的脆响。
“权利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包括享受生活的权利。你想要,人家不给,那就只能抢了,不拼命怎么行。”
杨溯走进遮阳棚的阴影里,拉开椅子坐到长岛小姐面前,愤愤地道。
长岛小姐歪着头想了想,而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可乐,张开红润的小嘴轻轻打了个嗝。
“可是你最后也没有拼命嘛。”
杨溯瞪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长岛小姐,后者也睁着大眼睛无辜地回望他。海风轻拂,扰动长岛小姐缎子一样的黑色长发,空气中传来好闻的气息。
杨溯张着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泄气地保持沉默。
事实胜于雄辩,长岛说得没错,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自己终究没有为了改变考核结果和风纪组拼个你死我活。
既然如此,杨溯只能接受既定事实,并且另寻出路。
“话说回来,长岛小姐,居然能在这个地方遇到你,人生还真是处处充满巧合啊,”
长岛小姐面色一滞,半晌,浅浅的啜饮了一口可乐,打了个哈哈。
“好热啊,这种天气果然要给可乐加满冰块才过瘾嘛。”
“是啊是啊。”
杨溯随口附和了几声,起身,准备离开。
神奇的是,长岛小姐也突然站了起来,差点打翻了从未离手的酸素可乐。
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多久,长岛小姐终于败下阵来,将脑袋瞥向一边,假装自己在看风景,
“说说吧,怎么回事。”
杨溯重新坐了下来,双手抱胸,翘着腿,嘴角带着玩味的笑。
有了花园教官扮成兔女郎,顶着大太阳送信,以及天城老师带着风纪组在自由楼堵门珠玉在前,杨溯才不相信长岛小姐出现在这里会是什么巧合。
“因为,因为......啊,都是因为你!”
长岛小姐磕磕巴巴地讲了两句,然后像是找到了底气一般,双手撑着桌子,气鼓鼓地瞪着杨溯。
“都怪你那天雇佣我!现在好了,老太婆给我扣了个渎职的帽子,让我跟着你一起从学院滚蛋!都是你的错!你要负责!”
杨溯挠了挠下巴,差点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长岛来了劲头,望着杨溯欠打的表情,一时间非常想让对方感受一下夏天的可乐有多凉爽。
但她不敢。
“根据《学院宪章》第二十七条第一款,教职工受到处分的,学院必须在三日之内公布处分结果。”
“长岛小姐,我是雇佣了你没错,但是也请你让我了解一下学院对您处分的具体内容。”
杨溯掏出指挥终端,点了几下。
“学院在最近十五天内没有发布任何处分教职工的信息,这意味着,您被解职有可能是最近三日发生的。如果不是,那么学院长的决定不符合学院工作程序,您完全可以向教委会申诉。”
“如果是,那就是学院信息公布不及时,不过没关系,我刚好有花园教官的联系方式,想来她一定乐意为我答疑解惑。”
说着,杨溯将花园的联系方式投影到长岛小姐面前。
仿佛听到了“K.O”的音效,长岛小姐无力地坐倒。
“现在,能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因为摸鱼。”
长岛小姐很光棍地说出了自己被炒鱿鱼的真正原因。
“就这?”
杨溯感觉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毛病。
作为学院出了名的万年老咸鱼,长岛上班不摸鱼才有问题。
有传言,长岛小姐某次在防空战考核中划水被抓包,学院长大骂“再混就把你舰装焊在防空炮上当装饰”,结果这姐们反手掏出掌机开玩,并发表经典名言:“防空战?那是我给后辈们上的第一课——如何优雅地白给!”
就这,长岛小姐都没受到什么处罚,教职工大会上念了份检讨,被厌战阴阳怪气了几句后也就过去了。
至于被炒鱿鱼,没可能的事。
“不然呢。”
早上还在图书馆喜滋滋地吹着冷气看漫画,还没到中午就被老太婆炒了鱿鱼,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就被赶了出来。
长岛小姐别提有多郁闷了。
“喂,我现在可是无家可归哦,看在合作过的份上,收留一下?”
长岛小姐用涂了淡蓝色指甲油的手指掸了掸可乐的吸管。
杨溯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笑话,当初雇佣长岛只是无奈之举,向来以实用主义为信条的杨溯,吃错药了才会给自己招个整天摸鱼划水的大混子当挂件。
“不要这么绝情嘛——”
长岛拖着长长的尾音,懒洋洋地道。
“长岛小姐可是被你用OliGames的十款新作‘收买’过哦,这个价钱,不算贵吧?”
杨溯立刻绷不住了。
“收买?演习里你的舰载机连三秒都没撑住,现在还想白嫖我的游戏库?”
长岛小姐立刻就不困了。
“那、那再加个条件!鸟白岛那种穷乡僻壤,总得有人替您打扫宿舍、值班巡逻吧?只要您包了我下半辈子的游戏和漫画——”
少女伸手比划了个非常夸张的‘无限’手势,“长岛小姐可以勉为其难,当个全职·划水·同伴哦。”
“全天候划水,还要我供你打游戏……这买卖怎么听都是我亏。”
长岛小姐撇了撇嘴,凑到杨溯面前,压低声音。
“我可是学院资历最老的防空战教官,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演习那天,我的航空属性再烂,不也挡了一波空袭?作战的时候多一架吸引火力的靶子,也总比让你的舰娘孤军奋战强吧?”
四目相对,杨溯这才发现,面前的少女略带婴儿肥的脸上,那对蓝色的明眸闪着狡黠的光。
“……再加一条,每周三次实战训练,禁止摸鱼。”
长岛小姐哀嚎一声,瘫回椅子。
“该死的,你这是压榨劳动力!”
杨溯站起来,比长岛小姐至少高出两个脑袋的身形填满了少女的视线。
“成交。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再敢操课的时候划水摸鱼,把机库清空去叠纸飞机——”
杨溯晃了晃指挥终端上OliGames的购买页面,“我就把账号密码改成‘长岛大失败’。”
长岛小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抓住对方的衣角,姣好的面庞几乎和杨溯贴在一起。
“一言为定!”
就在万年躺平的老咸鱼和毕业考核的失意者密谋勾兑的时候,布伦希尔德港的某个角落,一艘银灰色涂装的巨舰上,帕拉蒂斯第六十九届毕业考核真正的胜利者,正在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密谋。
咸涩的海风掠过舷窗,宽敞雅致的厢房内,刘安纁跪坐在黄梨雕花小榻上,面前的方胜纹檀木小几上摆满了厚厚的纸质卷宗。日常穿着的联盟制式海军夏常服已然换成一身印有染血渍状绀青纹路的纯白长裙,锦缎般的发丝随意地用丝绢挽住。少女闭目凝视着手中泛黄的《碧海方舆志》,书页间夹着一枚干枯的栀子花瓣。指挥舱改造而来的厢房内部305mm装甲隔绝了码头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少女耳畔的潮声——那是刘氏私舰"邙山号"龙骨摩擦暗流的震颤,也是北海波涛在她血脉里亘古的回响。
门口传来细微的喧闹声,听得不太清晰,似乎有人在争吵。
青葱般的指尖抚过古籍卷云纹的烫金镶边,残卷第三十七页记载着八十年前某位刘氏庶子的事迹,墨迹里渗出铁锈味的海风。
“让他进来。”
刘安纁并未抬头,只是轻声道。
舱门带着钢铁特有的沉闷声被打开,一身左胸绣有刘氏家徽“衔书鹤”的交领广袖短衫,面色阴沉的中年人走进厢房,身后的侍从想要跟上,却毫不客气地被挡在门外。
“安纁侄女别来无恙乎?”
没有回应。
中年人脸上仿佛能拧出几桶水来,几乎是咬着牙道。
“见到族叔也不知行礼,安纁侄女倒是在帕拉蒂斯学得好教养。”
刘安纁合上手中的《碧海方舆志》残卷。
“刘氏在北海的产业净利润每分钟都在百万上下,四叔倒是得空说些场面话。”
“刘安纁!”
被称为四叔的男子喉间迸出低吼。
“刘氏数代基业毁于你手!社团产业全数废弃,毕业考核故意认输,好好的露脸机会硬是被你糟蹋!认输?刘氏家主的脸都被你败光了!”
“族中长老此番派我前来,就是要问问,你这个族长到底有几分心向着刘氏!到底有没有把祖宗放在眼里!”
“刘斥。”
刘安纁道出了四叔的名讳,不带任何语气。
只一瞬间,刘斥感到自己像是被猛兽咬住了喉咙,明明是盛夏,整个人却仿佛置身极海的冰川之中。
“我才是刘氏的族长。”
刘斥大腿微微打颤,过了好半晌,才稍微缓过来似的,咬牙道。
“好,很好。四叔不肖,教不了你礼数,但愿族长在鹤仪庭族中长老面前也能这么硬气。”
“送客。”
刘安纁不再理会刘斥,继续阅读面前的古籍。
刘斥气极了,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戟指刘安纁就要喝骂。
“哎呀哎呀,这里好生热闹啊。”
厢房角落,窗帘遮住阳光的阴影忽地扭曲,一身水色齐胸襦裙,眉眼稚气未消的少女走了出来。
“哪里来的贱婢!呃!”
刘斥随口骂了一声,仍觉得不解气,待看清来人,却差点原地跪下。
“贱婢?好新鲜的词汇啊,是指谁呢?”
“贱婢是我!贱婢是我!”
刘斥浑身抖如筛糠,晃着双手,忙不迭地辩解。
少女歪着头轻笑,眉眼间带着稚子的纯真。
“掌嘴,自己动手,然后滚。”
“啪啪啪!”
宽敞的厢房内响起一连串清脆的巴掌声,刘斥肿着腮帮子,向水色裙裳的少女三叩首,随即利索地滚了出去。
真的是用滚的。
厚重的大门再次关上,宽敞的厢房内,只余少女与刘安纁。
“参见【莫比乌斯执政】。”
少女向刘安纁躬身行礼,水色襦裙的裙角微微荡漾,如夏日的风中微微打着卷的荷叶边。
“【观察者】,何事?”
观察者红润的嘴角勾起一起调皮的笑意,点漆般的墨色眼瞳眨眼间变成了灿金色。
“【织梦者】大人对【胚胎计划】的成果很满意,指示可以进行最终检验。”
刘安纁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终于微微动容。
“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刘安纁从榻上站起,走到观察者面前,身姿挺拔如枪。
“【零】对阻碍实验的因素,看法如何?”
观察者欠身,灿金色的眼瞳尽量不与刘安纁对视。
“一切交由您裁断。”
末了,观察者补充道。
“根据【胚胎计划】,您已经获得执政官权限,最终检验全过程以您的意志为准。”
刘安纁沉默了片刻,不带半点烟火气地道。
“把刘斥丢进海里。”
“遵命。”
当绯色的夕晖绕过群山,铺满整片峡湾的时候,布伦希尔德港内悠长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贝利皇后号高高的甲板上,杨溯迎着咸涩的晚风,遥望着暮色笼罩下的学院,拍遍钢制的护栏,莫名有种吟诗作歌的冲动,憋了许久许久,终于直抒胸臆。
“艹!”
邙山号,刘安纁站在舷窗前,窗外夕晖万千,视线尽头是极为辽远的水天一色。
少女没有吟诗作对的雅兴,只是闭目望着窗外的景色,许久许久,终于开口。
“让安夏安心养伤,族中诸事,不可令他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