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的时候，贝利皇后号三等舱室内，咸涩的海风裹挟着轮机轰鸣声从舷窗缝隙钻进来。杨溯盯着头顶发黄的吸顶灯，第十五次把手中揉皱的纸团抛向天花板。纸团划着弧线撞在通风管道上，骨碌碌滚到堆满战术图纸的桌角。
贵宾餐厅内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如果不是贝利皇后号的船长热情款待，专门为帕拉蒂斯的毕业学员们接风设宴，杨溯才懒得跟黄天赐这等鼠辈掰扯。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杨溯保持着仰躺姿势，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碳纤维长矛的纹路。当第五次衣料摩擦门板的动静传来时，他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舱门应声推开条缝，灰白发丝间支棱的兽耳先探了进来。
“要进来就大大方方进。”
杨溯把长矛横在膝头，金属部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偷听的习惯跟谁学的？”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夕立贴着门框挪进来，灰白发丝间的兽耳不自然地抖动着，指尖反复地搅着百褶裙的裙边，水手服领结歪歪斜斜地挂在锁骨位置。
少女目光游移着落在舱室角落的舰装维护箱上，鼻尖皱起细小的纹路：“才没有偷听！夕立是来...是来检查装备的！”
杨溯看着少女鞋尖在地板上划出的半圆，忽然想起七年前某个暴雨夜。刚契约的驱逐舰娘把淋湿的枕头抱到他的房间，也是这般别别扭扭地说“夕立才不是害怕打雷”。
“装备箱在墙根第三格。”
杨溯故意把长矛搁在床头，金属与木板碰撞的闷响让夕立耳尖抖了抖，“需要我帮你调试鱼雷发射管？”
“不用！”
夕立几乎是扑到装备箱前，舰装展开时带起的风掀飞了桌上的草稿纸。杨溯看着那张《舰装参数调整表》飘到夕立脚边，被少女无意识地踩出个灰扑扑的鞋印。
沉默在机油与海盐的气味里发酵。夕立把五联装610mm鱼雷拆了又装，金属部件碰撞声逐渐带上烦躁的节奏。
当第七枚九三式纯氧鱼雷被重重按进导轨时，杨溯终于叹着气起身。
“厨房今早进了批圣劳伦斯牛排。”
拆解舰装的动作骤然停滞，夕立头顶的兽耳转向声源方向，又倔强地绷直：“夕立不饿！”
“我饿。”
杨溯从储物柜拽出战术背包，铝制饭盒碰撞声格外清脆，“红烩汁浇头的肉酱面，煎到五分熟的肋眼排，还有...”
杨溯故意停顿两秒，“淋了巧克力酱的炸肉丸。“
咕——
响亮的肠鸣击碎了舱室凝滞的空气。夕立涨红着脸按住小腹，喉间发出小兽般的呜咽，舰装收拢时带倒了一排维修工具。
杨溯及时伸手扶住滚向地面的润滑油罐，手背被夕立慌乱中挥舞的舰装刮出三道红痕。
“指挥官！”
夕立猛地弹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总是这样...明明受伤了还要逞强！在演习场也是！在医院也是！现在也是！”
积蓄半月的情绪突然决堤，泪水在桃红色瞳孔里打转。
“夕立最讨厌...最讨厌...”
咸涩的海风突然变得汹涌。杨溯看着少女颤抖的肩膀，忽然想起实战模拟中那道义无反顾冲向【塞壬】舰队的白色航迹。他向前半步，战术靴碾过飘落的简报，墨迹在军靴纹路里晕成模糊的蓝。
“对不起。”
夕立噎住了，挂着泪珠的睫毛忽闪两下。少女从没听过指挥官用这么轻的声音说话，像是怕惊动舷窗外掠过的海鸥。
“考核时不该把你丢在一边。”
杨溯伸手抹掉少女鼻尖的泪珠，指腹薄茧蹭得皮肤微微发红，“更不该用肉身突破演习场，虽然当时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夕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犬齿在小麦色的皮肤上印出月牙：“如果...如果那时候花园前辈没有拦住威尔士亲王...“
“没有如果。“杨溯任由她咬着，另一只手轻轻梳理少女蓬乱的发尾，“我计算过弹道轨迹，高速运动状态下，几乎没有被命中的可能。“感觉到腕间力道松动，他顺势把夕立按坐在床沿。
“倒是某个笨蛋，听说在医务室绝食两天？”
“才没有绝食！”
夕立踢掉小皮鞋，沾着油污的泡泡袜踩上杨溯膝盖，“夕立吃了...吃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半块压缩饼干...”
杨溯从背包夹层摸出油纸包，烤肉的焦香瞬间充盈舱室。
夕立耳尖猛地竖起，又强迫自己扭过头，末了，突然用舰装尾部重重磕击地板，五联装鱼雷管在舱壁上刮出刺眼的火星。
“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夕立！指挥官还没解释为什么允许那个懒女人上船！”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指控，隔壁舱室突然传来游戏音效与夸张的笑声。杨溯望着舷窗上长岛啃着薯片晃过的剪影，突然觉得胃疼。
“防空战需要空中掩护。”他拆开油纸包，把滋滋冒油的肋眼排切成小块，“长岛的舰载机虽然准头差，当诱饵倒是...“
“夕立也能做诱饵！”
少女突然扑上来，油汪汪的指尖揪住他衣领，桃红色瞳孔骤然收缩成竖线，犬齿在唇间若隐若现。
“上次联合演习，夕立用烟雾弹掩护了整支舰队！指挥官明明夸过我的！”
杨溯举着叉子僵在半空，牛排酱汁滴在夕立翻起的衣摆上。他望着近在咫尺的桃红色瞳孔，忽然发现少女眼底藏着惶恐。
“不一样的。”他最终叹着气放下餐具，“长岛的舰装可以承受更多伤害，而且...”
杨溯伸手，指尖轻轻点住夕立眉心。
“我可舍不得。”
海风突然变得温柔，轮机轰鸣仿佛退到世界尽头。夕立脸颊泛起薄红，松开的手指无意识地把杨溯的领口揉成咸菜干。
当第五块牛排喂到嘴边时，少女终于含糊不清地嘟囔：“那...那个懒女人要是敢偷吃指挥官做的炸肉丸...”
“她没那个胆子。”
杨溯把最后一块牛排塞进她嘴里，“再说，你觉得长岛起得来晨练？“
舷窗外传来重物落水的闷响，夹杂着长岛惊慌的尖叫。夕立噗嗤笑出声，油乎乎的嘴角蹭在杨溯袖口。当杨溯伸手去抽纸巾时，少女突然猫似的钻进他怀里。
“指挥官。”
“嗯？”
“以后...别再让夕立看着你的背影了。”
发顶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牛排的黑椒味，“所罗门的噩梦可以撕碎任何敌人，但撕不开挡在指挥官面前的弹幕。”
杨溯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颤抖的兽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