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东京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要和之前的朋友们分别，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让我很害怕。
可爸爸说这是工作需要，没办法。
我记得当时自己一直在哭。
搬到新家后，几乎每天都在哭。
妈妈一脸为难地安慰我，哥哥做鬼脸逗我笑。
可我还是哭喊着想要回祖国。
第一次去新小学时，被同龄的孩子们好奇地打量。
不过，他们大概觉得我还算可爱，把我拉进了小团体。
因为日语说得不好，经常被人模仿生硬的发音，被嘲笑“像动画片里的声音”。
但我不想被排挤，所以从没说过一句不满。
上初中时，我的日语已经能正常交流了。
或许是记忆力还不错，虽然达不到同班同学的水平，但被嘲笑的次数少了很多。
“克里斯蒂娜同学，能帮我扫下地吗？”
“……嗯，好啊。”
我觉得自己人缘还不错。
班里的人气王总爱找我帮忙，可因为是朋友，我没法拒绝。
周围的同学会说“不想做就别做啦”，可我还是说不出口“不”。
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好。
其实心里很不情愿，可又怕惹对方不高兴，更怕被排挤、被欺负。
所以只能告诉自己，这样就好。
有一天，班里的一个男生向我告白了。
他是篮球部的帅哥，在大家眼里很受欢迎。
“对不起。”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别人的请求。
因为他是个会欺负人的家伙——
总对地位比他低的男生说坏话、动手打人，性格很差。
所以我不想和他交往。
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可第二天到教室时，一个装满水的桶从头顶浇了下来。
水里还混着墨汁。
我精心打理的头发，一下子变得脏兮兮的。
周围的同学很担心，立刻报告了老师。
可不知为何，被叫到职员室挨骂的却是我。
“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
“太不像话了。”
后来才知道，老师听班里同学说“是克里斯蒂娜莉莉娅自己恶作剧浇了自己一身水”。
更晚些时候我才明白，把水桶扣到我头上的，竟然是我以为的“朋友们”。
主谋是那个总找我帮忙的女生——
她是向我告白的男生的青梅竹马，一直喜欢他，却误会我要抢走他。
多么自私啊……我差点哭出来，却只能一个劲儿道歉。
向老师道歉，向同学道歉，向那个主谋道歉。
因为我像小学时一样，害怕被嘲笑、被欺负。
我以为自己做得没错，以为从第二天起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深信不疑——可根本不是这样。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在初二那年开始不去上学了。
我骗父母说“身体不舒服”，一直请假。
心里好痛。
我讨厌这样连对深爱自己的父母撒谎、只为不去上学的自己。
觉得自己活着只会给别人添麻烦，还不如消失算了。
一个月后。
我像往常一样对着电脑消磨时间，偶然遇到了一款游戏——《inZONE》。
这是一款在线RPG。
原本是手游，后来推出了PC版。
剧情是“英雄们要从新的威胁中守护曾被拯救的世界”。
听说这是续作，评价比前作还高，就算从这一作开始玩也完全没问题，于是我决定试试。
主角可以选性别，很常见的设定。
可当时的我不知怎么想的，半开玩笑地选了男性。
还捏了个大叔似的角色，开始了游戏。
现在想想，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
一周后，我彻底迷上了这款游戏。
它不只是让玩家接任务、完成任务那么简单，自由度高得惊人。
可以在全世界旅行，遇到的NPC都很有魅力，还有家园系统、钓鱼、锻造、社交、活动……尤其是剧情，写得特别好。
我把空闲时间都用来刷等级，升到推荐等级后就推进剧情。
剧情很长，足够我消磨时间了。
终于能不用难受地打发时间了。
我玩得几乎忘了时间。
父母从没说过“去学校”“去学习”之类的话。
因为他们很温柔，愿意让我做喜欢的事。
可这份温柔，却让我更痛苦。
我偶尔会哭，可又为了掩饰，继续不停地玩游戏。
有一天，我加入了一个公会。
之前在高难度副本里临时组队的玩家，刚好是公会会长，他好像挺认可我的能力，问我“要不要加入公会？”
就因为“没法拒绝”这个简单的理由，我加入了。
不擅长与人交往的我，和公会成员的交流屈指可数。
副本也总是单刷，几乎没想过要依赖别人。
因为我从没遇到过值得依赖的人。
但加入公会有个好处——公会增益。
获得的经验和物品会变成1.5倍。
多亏这个，我想要的武器素材比以前容易得了很多。
“大山先生，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就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别这样嘛。”
“还有，你不开语音聊天，那加入公会干嘛啊？”
等我把等级和素材都刷得差不多，闲得发慌时，公会正好举办活动，我久违地参加了。
公会会长不太欢迎我——
——因为大家都开着语音聊天，只有我一个人沉默。
我觉得很不合理，明明不开语音也能参加的。
其他公会成员也跟着起哄，逼着我开语音。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说过日语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好发音。
而且，从小就被同学嘲笑“声音像动画里的人”，这让我很自卑。
我不愿意。
可还是没法拒绝。
就算和这些人没什么深交，我还是——
“啊，那个，如果不愿意的话，不用勉强开语音聊天……也没关系吧？”
站出来维护我的是一个女性魔法师“番茄”。
她的声音很年轻，大概和我同龄。
她说话时带着点紧张，有点笨拙。
可在我眼里，她的背影特别帅气。
就像在困境中出场，拯救他人的王子，即使她没有王子的披风和佩剑。
我坐在屏幕前，大概是因为太开心，脸都红了。
从活动中退出来后，我和番茄坐在一个夕阳很美、像舞台一样的山丘上，肩并着肩。
明明是游戏，我的心却跳得好快。
明明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却忍不住在意她。
“你为什么……要维护我啊？”
“因为看不惯啊。”
“看不惯……？”
“大山先生明明不情愿，他们还逼着你开语音，这完全没礼貌吧？现实中这么做也不行啊。”
“哦，是这样啊。抱歉啊，把你也卷进来了。早知道我自己拒绝就好了，给你添麻烦了……”
“添麻烦？那种情况，谁都没法拒绝吧？”
“欸？”
“人际关系啊、氛围啊，还有不想被讨厌的心情……这些因素会让人想拒绝也没法拒绝。大山先生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他们。”
“……可如果没法拒绝，就是自己没用吧？到头来……”
“嗯，要是不情愿还得开语音，肯定很讨厌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帮不上你什么……”
番茄打完上面那些字后，用表情动作让角色比了个“赞”。
“我要是在现实中遇到和大山先生一样的情况，估计也没法拒绝。我就是这么懦弱的人。但有时候会想，与其骗自己，不如对自己的感情诚实一点，说不定会轻松很多呢。”
番茄望着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空，说出了这番话。
我不知道现实中的她是什么表情，用什么样的语气说的这些话。
可她的话，正是我一直需要的“答案”。
对自己的感情……诚实一点……吗？
明明很痛苦，却一直骗自己。
从没鼓起勇气试过对自己诚实。
“那我先下线啦。辛苦啦，大山先生。”
“呃……”
番茄要退出游戏了。
按礼貌我该道别，可要是就这么分开，我们大概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我不想这样，于是用熟练的打字速度飞快地敲着聊天框：
“那个，要是不麻烦的话，能和我做朋友吗！”
“朋友？可以啊。”
“还有，我明天也会登录，到时候我们俩单独……去某个副本刷级，或者聊聊天……别告诉其他公会成员哦！要是被他们知道了，番茄小姐说不定也会被那样对待，你觉得呢……？”
连我自己都觉得，对不太熟的人说这些太冒昧了。
可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想和番茄一直做朋友。
番茄沉默了30秒，没有说话。
我开始担心，她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没想到大山先生这么能说，吓了我一跳。明天是吧……晚上我有空，到时候见。”
番茄答应了。
她不仅维护了我，还愿意和我做朋友、一起玩。
我太开心了，在电脑前差点跳起来，赶紧敲下回复：
“今天谢谢你！明天见！”
说完再见，我立刻下了线。
反应过来自己比番茄先下线，我有点慌，可也没必要马上再登录，于是一头扎进了被窝。
“番茄小姐……谢谢你。”
她拯救了对自己的声音和说话方式感到自卑的我。
她温柔地接纳了我“想一直一起玩”的真心话。
鼓起勇气对自己诚实，真是太好了。
我第一次这么觉得。
我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走到房间门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改变。
深吸一口气，我做好了准备，走出了房间。
我要向父母、向哥哥道歉。然后，去上学。
三年后。
被望月的话打击到，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一回家就冲进房间，肯定让父母担心了。
门外传来用母语问“没事吧？”的声音，我虚弱地回了句“没事”。
其实一点都不好，可我只能这么说。
“望月……”
哪怕回到家，我的脑子里也全是望月。
从心底涌上来的悲伤堵在喉咙口，忍不住呜咽起来。
她没有错，是我把游戏和现实混为一谈，自作多情，全是我的错。
“搭档”。
对我来说，这是无可替代的关系。
可望月不这么想。
知道这一点后，我自顾自地受了打击，从她面前跑开了。
她大概觉得我很麻烦吧。
毕竟我在现实里，也想强行维持和游戏里一样的关系。
我不能原谅自己。
想就这样消失，想向她道歉。
觉得不该再和她有牵扯，却又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想见她。
大概过了几个小时。
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电脑前，登录了《inZONE》。
不知道为什么要登。
或许是每天登录的习惯让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或许没什么目的，只是操控着“大山”漫无目的地移动。
没有用传送功能，也没有骑马或者搭乘载具，而是花时间慢慢走向某个地方。
然后，我到了。
这是一个能清楚看到夕阳的地方，是我最喜欢的地图。
是我和番茄成为朋友的地方。
没有特别期待什么，只是朝着山顶慢慢爬。
路上，那些开心的回忆不断涌上来，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想和望月和好。
可或许已经太晚了。
不管我怎么想，望月说不定已经讨厌我了——
“果然来了。大山先生，你一难过肯定会来这儿，还好我等了。”
那个熟悉的背影。
突然弹出的好友聊天框。
番茄，就站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