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兰德的天气始终是阴雨连绵的,极少会有阳光明媚的时日,仿佛太阳不愿触及这座灰黯阴沉的城市,阴霾浓云永远都笼罩在城市的天穹之上。
翌日清晨,雨仍在下。
1783年7月7日,对于塞西莉亚这个国家而言,这是一个极具纪念意义的特殊日子——今日,拉普诺尔皇室的最后一名成员将在布洛兰德的中央广场接受全国审判,这象征着属于旧日的阴影将被彻底抹杀殆尽,塞西莉亚则将随之迎来一个新的朝代。
狼族理事会的代表者站在高台之上,高声宣读塞西莉亚近百年来的千秋动荡,并对拉普诺尔皇室的末代皇帝在这帝国实行的暴政予以深刻的批判。
一名墨发金瞳的狼族女孩沉默地跪在高台前端的巨狼神像之下,雨和风在深秋中吹得很冷,伊娜迦尔仅是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衣,像是飘渺的幽灵。
在她身侧,站着一名手握长剑的短发男人。
他的名字叫做伯图·塞修蒂安,乃是一名世代传承的行刑者,曾为皇室斩过无数的叛徒和罪人,而在今日,同样将由他来利落地断送旧日的皇室。
“今日的雨可真冷啊,不是么。”
伯图侧过视线望向旁侧的伊娜迦尔,试图与她进行最后一番交流,可她却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履行这份职责多年,他已见过太多临死之人的面孔,而在那些直面审判和死亡的瞳孔之中,他曾见过懊悔,见过恐惧,见过嗤笑,见过怨毒,可却唯独没有见过像她这般平静冷淡的眼神,像是秋日的冷雨落在结霜的潭中,没有渐起任何一丝涟漪。
平心而论,伯图对她是抱有一丝怜悯的。
伊娜迦尔的来历至今仍是个谜,据传她是格厄裴硫恩的私生女,十多年前的某个雨夜,那位残暴嗜虐的皇帝突然将她带回皇宫,并在次日毫无预兆地授予了她一名直系皇室所应具备的权利和地位。
来历不明的她,在皇室中自然是不受待见的,而她同样清楚自己的尴尬处境,一直以来从不参与任何关于权势的争夺。客观来说,拉普诺尔皇室和各大狼氏家族之间的纷争与她并无联系,只是历史需要她来为这朝代的末路做出牺牲,仅此而已。
“或许,我们应该找个更好的日子。”
伯图颔首望向飘着冷雨的灰黯城市,抬剑。
随着行刑的丧钟在城市中悲沉敲响,伊娜迦尔猛地一颤,锋利的剑身刹那贯穿她的心脏,寒冷的剑尖刺破胸膛穿透而出,鲜血沿着剑锋缓慢滴落。
这股刻骨铭心的疼痛,令她灵魂都要崩裂。
冷,好冷,冰冷的雨水不断地侵蚀着伊娜迦尔体内的热量,视域前方的景象也在随着生命的流逝逐渐模糊,朦胧之间,不断闪过往日经历的回忆。
迈向末路的结局,似乎依然没有改变。
暴雨深处,一缕若有似无的黑焰自她瞳中闪逝而过,可她仅是低着脸庞,沉默得像一具雕塑。
会议大楼,一名容貌威严的银发男人站在视野开阔的前厅檐下,冰蓝的瞳孔不含情绪地望着远处的伊娜迦尔,常年冷淡的嘴角难得露出一声怜悯。
“真是可惜,与我女儿一样的妖孽。”
银发男人的名字叫做李佐斯·艾兰蒂斯,艾兰蒂斯家族的家主,狼族理事会的最高掌权者之一。
站在旁侧的金袍男人稍微地睁开半眯的眼眸,笑道:“呵,父亲将女儿给称作妖孽,真的好么?”
李佐斯的脑海不禁浮现出了自家女儿的脸庞,摇头笑道:“是,我找不到比这个词更好的形容。”
话音刚落,他便望见一袭黑衣的苏曦薇尔从大楼内迈步而出,招呼说道:“苏曦薇尔,来得正好,我们刚谈论到你呢。呵呵,没听见我调侃你吧?”
苏曦薇尔没有搭话,径直迈向伊娜迦尔所处的位置,瞳中散发的寒冷能将雨滴结成雾状的冰霜。
于情于理,她本不该现身于此。
可是,昨天夜晚伊娜迦尔突然的情意表露却令她的心弦彻底混乱,彻夜未眠的她,最终做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她要不顾一切拯救伊娜迦尔。
这意味着她要为了伊娜迦尔舍弃自己迄今为止取得的一切荣誉和成果,需要为此付出她的全部。
这的确是一个代价沉重的决定。
但她方才亲眼看见伊娜迦尔的胸膛被剑贯穿的时候,心中仅存的理性便如扯到极致的细弦,彻底绷断,如今再也不剩任何一丝理智和犹豫的情绪。
这群混蛋怎么敢对伊娜迦尔行刑?!
她是我的猎物,我的对手,我的宿敌!!!
你们怎敢擅自越过我的意志审判她的命运?!
就连坐镇场外的几位家主都不能够预料和阻止苏曦薇尔的行为,她的身影在刹那间闪现到了伊娜迦尔的位置,猛然抬手按住那柄将要拔出的长剑。
锋利的剑身在她手间如碎冰般破裂消逝,寒冷的气流封住伊娜迦尔被剑贯穿的伤口,止住流血。
“滚开。”
苏曦薇尔眸色冷淡地瞥向待在旁侧的伯图。
伯图的神情稍微愣住,缓过神后,语气严肃地说道:“苏曦薇尔,你确定要这么做么?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此刻,你可是在侮辱审判的神圣。”
行刑者最大的职责和荣誉,便是给予被行刑者一场干净利落的死亡——他很确定先前的出剑已经准确贯穿伊娜迦尔的心脏,之后只需轻轻转动剑柄再将剑身利落抽出,便能令她痛苦消弭获得解脱。
可是,苏曦薇尔却打断了这一过程,这无疑是在令被行刑者痛苦徒增,侮辱审判与行刑的神圣。
“你觉得我是在与你谈条件么?!”
苏曦薇尔凌厉地抬手抓住伯图的脖颈,纤细的手指如钢铁般嵌进他的喉中,令他直接跪倒在地。
这幕始料不及的突发状况,霎时便令整个场地爆发一阵混乱的骚动,场地附近的记者争先恐后地举着摄像机挤到前方——毋庸置疑,这绝对是塞西莉亚乃至整个国际未来数月以内最为轰动的新闻!
与此同时,一些嗅觉敏锐的角色则是将其视线投向那名站在会议大楼前端的银发男人,而他正是苏曦薇尔的父亲,李佐斯·艾兰蒂斯——这位高深莫测、位高权重的掌权者,此刻面对自家女儿擅自破坏国事的场景,却未流露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
为何苏曦薇尔会在这个时候莽撞地破坏行刑?伊娜迦尔到底又存在着怎样的价值……诸多关联,令人深思。今日之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谁也不能想到艾兰蒂斯家族此刻又在暗中谋划怎样的阴谋。
会议大楼,李佐斯的神色被遮掩在檐下垂落的阴影之间,谁也不能透过这层雾霭看清他的表情。
若能看清,便会发现他的额角已然青筋暴起。
这根本就不是他所谋划的安排,一切都是他的女儿擅作主张……可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是可笑廉价、不值一提的情感么?!
或是她们之间达成了些隐秘的交易?!
该死,谁能想到亲手将伊娜迦尔给逮捕回来的苏曦薇尔,现在竟又忽然亲自下场,公然劫刑?!
李佐斯深吸口气,努力忍住濒临爆发的情绪。苏曦薇尔的所作所为不仅是在严重地损坏艾兰蒂斯家族的声誉,也更是在亲手断送自己未来的政途。
狼族内部关于苏曦薇尔的风评本就不好,今日她的这番胡作非为的举动,更是直接坐实了其疯狂的本性,往后别说是要继承家主的位置掌权狼族,恐怕就连是否还能待在圈内都将是个严重的问题。
即便如此,苏曦薇尔依然没有后悔她的决定。
雨势在冷风中愈发剧烈,铺天盖地的喧闹随着大雨不断坠落,回荡耳边。而她仅是俯身抱起跪倒在地的伊娜迦尔,全然没有理会周围的所有声音,仿佛整个世界只剩她们彼此,现实如泡影般碎裂。
“……伊娜迦尔,全都怪你。”苏曦薇尔始终骄傲的脸庞难得地露出一抹自嘲的叹息,就像认输那般落寞地抿笑,“现在,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伊娜迦尔并未回答,一双黯淡的淡金瞳仁仅是默然而又疲惫地望着将她抱起的苏曦薇尔。审判的利剑虽未能够即刻夺去她的生命,但她如今的状态毫无疑问已是濒临死亡的边缘,气息,微若游丝。
苏曦薇尔不敢浪费丝毫的时间,一袭黑衣的她抱着怀中白衣红血的女孩,朝着场外,疾步离去。
威名显赫,气势凌然,没人敢阻拦她。
如潮水般挡在前方的群众,亦是如潮水般迅速为她退开一条供她行走的空路,宽阔,笔直向前。
可是,这段平坦的路程她只走了十步。
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将她叫住:“站住,苏曦薇尔,有谁,给你将她带走的权力了么?!”
苏曦薇尔抬起脸庞,站在前方阻拦她的,赫然便是现场最有资格制止她的,她的父亲,李佐斯。
“苏曦薇尔,把她放下。”
“否则,你将会被视作伊娜迦尔的同僚,拉普诺尔皇室一派的余孽,连同你也一起接受审判。”
作为父亲的他,没有对其施以任何的情面。
“你要拦我,是么?”
苏曦薇尔侧过脸庞,语气平淡。
“……”李佐斯沉默稍许,以他对于苏曦薇尔的了解而言,他很清楚这是对方将要与他撕破脸皮的警告,而他无法估算自己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或许,暂先允许苏曦薇尔携带罪人离开现场,才是目前损耗最小的决定,但那却会令他作为艾兰蒂斯家主的威信和颜面荡然无存。何况,坐镇场外的其他家主也不可能对于她的放肆之举视若无睹。
然而,当他仍在犹豫之时,苏曦薇尔却是已然朝前迈出不容置疑的步伐。既然现在她已决定要给伊娜迦尔一次改写命运的机会,那她便会亲自为其扫清现实的所有阻碍,今时今日,谁也不能拦她,谁敢拦她那她便会踏着谁的尸骨离开,没有退路。
“苏曦薇尔,放开我吧……”怀中,伊娜迦尔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这样做……咳咳……”
“闭嘴。”苏曦薇尔仅是抱紧怀中的女孩。
沉默,空洞,冰冷,脆弱,这具如冰沙般随时都会融化在她手心消逝不见的躯体,竟然会是曾经那个能够与她相提并论的伊娜迦尔……真是可笑,苏曦薇尔此刻竟然生出一股于心不忍的情绪,不敢相信时至今日的伊娜迦尔原来真的已经穷途末路。
是她,亲手毁了伊娜迦尔。
可那,不就是她始终以来想要得到的结果?!
为何现在她的心中竟会泛起痛苦的情感,悔恨当初的自己亲手毁掉这个与她相杀多年的敌人?!
“……”沉默稍许,依然没有找到这股情绪的由来,苏曦薇尔抬起脸庞,索性不再深究这些复杂的事情,重新恢复往日一贯的冷淡和骄傲,前进。
大雨滂沱,水面的涟漪折射出她冷漠的倒影。
“给我停下,苏曦薇尔。”
李佐斯脸色阴沉,声线语气含着一股压抑到了极点的愤怒。作为艾兰蒂斯家族的家主的他,绝不允许他的女儿犯下如此辱没门楣的蠢事,更不允许自己亲手栽培多年的利剑,未能出鞘便已折损。
可惜,回答他的仅有在暴雨中踩水的脚步。
浓烈的寒冷和暴怒弥漫在这雨水四溅的清晨。
护卫已经开始疏散聚在外围的群众,除却少数格外敬业的记者,大多数人全都配合地远离现场。毕竟,谁都不敢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来凑这个极有可能爆发一场属于上位狼族之间的厮杀的热闹。
按理来说,这类严重威胁公共安全和造成重大社会危害的事件,都有专门的部队前来进行镇压和处理。可是,本次涉事的主角乃是狼族的高层以及艾兰蒂斯家族的家主的女儿,因此,相关人员在没得到明确的指令之前,并未选择擅自地出动执行。
与此同时,位居幕后的几位大人则是同样选择保持沉默,倒想看看这究竟是一场意外,或是艾兰蒂斯家族为了夺取伊娜迦尔从而自导自演的阴谋。
然而,就在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声线低沉的男声却是突然打断这一闹剧:“诸位,都散场吧。”
会议大楼,金袍男人迈步而出,一双淡漠神性的淡金瞳孔冷漠地俯瞰全场,擅自宣布会场结束。
煌泽,狼主钦定的神选之一。
毋庸置疑,他有资格下达这一指令。
李佐斯微眯瞳孔,问道:“散场,什么意思?”
煌泽答道:“雨很大了,今日,不宜行刑。”
此番出面摆明就是为了阻止这场事态的发酵,其他高层也都默许这一指令,并未有人站出反对。
“……”李佐斯沉默稍许,暗自地松了口气。既然有人愿意出面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那他自然也没必要继续在此僵持不下。旋即,没再理会与他对峙的苏曦薇尔,冷哼一声,大步地离开现场。
“……真是荒唐。”煌泽神色平静地望向处于漩涡中心、造成此次事件的苏曦薇尔,摇了摇头,掀撩袍尾,转身朝着会议大楼的深处缓步行去,
随着各大高层的陆续离场,围观群众也在相关人员的指导之下有序疏散。台上台下,一哄而散。
事情最终并未朝着最坏的结果发展,并不需要兵戈相向,仅是损失一些无关紧要的颜面和荣誉,苏曦薇尔便能够将本该受死的伊娜迦尔带离刑场。
可她清楚这不过是“艾兰蒂斯家族”这一背景给她带来的临时特权,一旦失去这层身份的掩护,等待她的无疑将是最为严厉的惩戒。哪怕她能保全自身,可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同样令她难以承受。
但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值得的。
至于原因?她想了想,只是觉得这很有趣。
——有趣,这就够了。
“呵。”苏曦薇尔低眸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抱着怀中陷进昏迷的伊娜迦尔,一刻不停地离去。
雨中,谁也没再阻拦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