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升上五年级后,很多事情都在悄悄改变。
班上新来了几位转学生,课表里多了理科实验和英语演讲,操场的球门被换成了更结实的铁制结构,连放学后的风,好像也比以前更急一些。
最明显变化的,其实是人。
“藤咲同学这题怎么做呀?”
“放学后要不要来我家玩?”
“要不要一起准备下周的读书报告?”
最近越来越多的同学会来找我说话。我知道是因为我功课好、老师信任我、也许还有些人觉得我“很好说话”。我并不讨厌这种热闹,有时甚至觉得挺好。
凌也也开始不太一样了。
他不再总是第一个出现在我座位边,不再时时粘着我。取而代之的,是他和几个男生放学后约去练足球、在教室角落偷偷画漫画交换本子,偶尔我经过还会听到他跟翔太、裕人他们大笑——笑得很开心,像阳光照进教室的声音。
我没有不高兴,真的。
有一次在校门口,我看见凌也跟他新结识的朋友边走边说笑,结果他不小心撞上了路边的告示牌。所有人都笑翻了,他也不好意思地挠头,脸红得厉害。
我在不远处看着,忍不住想:他明明长高了不少,可是怎么还是像以前那样笨手笨脚呢。
那天放学,凌也追上我,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帮你拿书包吧。”
我愣了愣:“不用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低声说:“……但我想帮你。”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把书包给他,只是换了个话题:“明天的实验准备好了没?”
“还差点……”他垂下肩,“夕音,你今天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没有啊。”我淡淡地说。
他看着我,忽然说:“最近总觉得你离我有点远了。”
我停下脚步,低头望着脚边的影子——它们并肩而行,却也有些错开。
“你也交到别的朋友了啊。”
“可我还是……”他欲言又止。
我看向他,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带笑,那里面有一种我一时读不懂的情绪,像是……他想靠近,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始。
某天中午……
“藤咲同学,可以借我一下语文笔记吗?”
是泽村悠太——坐在我斜前方的男生。成绩上游,人缘不错,尤其在女同学中挺有人气。
“嗯,等我写完再给你。”
我把笔记递过去,他接过时笑了一下:“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好像印出来的一样。”
“是吗?”我没太在意,只是随口回应。
但他的目光停在我脸上,有点久。
“你以前上台朗读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声音很好听。”
我一愣,微微偏头看他。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咳了一下,“总之,谢谢你啦,真的帮大忙了。”
他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走回座位。
“……”
我低头整理文具,没说什么,但还是能感觉到几道视线从周围同学那里扫过来。
特别是——坐在窗边靠后、平常上课不太专心的那个人。
我不敢抬头去看他。
放学后,夕阳染红了窗子,我收拾书包正准备走出教室,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夕音。”是凌也。
他站在走廊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要一起走吗?”
“好啊。”
我们并肩走在下坡的路上,脚步却不像以前那样轻快。周围的蝉声开始变得稀薄,街道被拉长的影子填满。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快走到书店拐角时才开口:“……你跟泽村聊得挺开心的。”
“啊?”我有点意外地回头看他。
“你平时很少那样笑。”他低声说,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你跟我说话的时候,都没那么开心。”
我停下脚步。
“凌也,”我轻声说,“你在吃醋吗?”
他怔住了,像是被我戳中了什么最柔软、最藏不住的地方。
“我……我没有。”他别开头。
“是因为他夸我字好看,还是说我声音好听?”
“……不是那些。”
“那是什么?”
他终于看向我,眼神像攒了整个夏天的热,忽然间一下子全部涌出来。
“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好像哪里被拿走了。”
“拿走?”
“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小时候一起玩,一起吃饭,谁都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现在,突然有人能让你笑得那么轻松,能理所当然地借你笔记、夸你、盯着你看……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心里闷得慌。”
我没有立刻回应。
他的表情真挚却又慌张,像是在害怕我不理解,却又鼓起勇气想要把这一切说出来。
“夕音……”他吸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我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我轻轻吸了口气。
“凌也,我……”我望着他,小心地斟酌着每一个字,“你对我来说,一直都很特别,很重要。”
他眼神一亮,却又因为我还没说完而怔住。
“只是,也许你现在的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你习惯了我的陪伴,就像习惯了每天早上一起走路,习惯了我的笔记、习惯了我会提醒你带伞。”
我没有说“你不是真的喜欢我”,那样太伤人了。
我只是轻声说:
“也许你现在分不清喜欢,和在意一个很熟悉的人,是不是一样的,而且你看我们还是小学生不是吗。”
“我不是……”他轻声说,“我不是那样的……”
风吹过我们之间,落日将两道影子拉长,却没能重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说不出“我也是”——明明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对不起。”他低下头。
“……没关系。”我挤出一个笑,“明天早上还是老地方,我等你。”
他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我们没有并肩走回家。他走在我身后,安静得像个玩偶。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爸爸在书房加班,妈妈在厨房热着汤。我换下校服,把书包挂在墙角,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我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袜子,一边脱下,一边觉得今天好像特别累——但说不清是身体还是心里。
可就是,胸口空了一块。像是有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轻轻地从指缝间滑走了。
“我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凌也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着。他那时候的眼神,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一直都笑嘻嘻的、软软的、不怎么会隐藏情绪。可那一刻,他是真的……认真到了让我害怕的地步。
我不怕他喜欢我。
我怕的是——我没有资格被他喜欢。
我走到书桌前,把抽屉打开,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翻着,手却忽然停住。
有一页纸被夹得不太整齐,像是临时夹进来的旧便签。
我抽出来一看,忽然间愣住了。
是一张从我还没入学时画着涂鸦的信纸,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小字。纸张有点黄了,角落折着。
那行字是我四岁那年写的:
「我想永远和凌也一起玩。希望他以后也记得我。」
……我居然还留着这个啊。
我靠在椅背上,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叹气。
其实,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在意他了呢?
可能是他第一次被男生欺负,我冲上去拉着他跑走的那次。也可能是他哭着说“只想吃你带的点心”的时候。再或者,是他对我说“夕音最厉害了”的每一次,我都装作不动声色地转开头。
可我不能回应他——
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夕音”。
我是一个,曾经活成别人都厌恶模样的“失败的人”,只是投胎到了这里,意外获得了幸福的家庭和一个温柔的身体。
前世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名字、学校、工作的场景,全都像被水泡过的纸张一样渐渐化开。
但我记得,那时候的我,不被人喜欢,也不懂怎么表达自己,只知道逃避、冷漠、假装强硬,最后一个人……默默结束了这一切。
我已经很幸运了。真的。
所以现在的我,不能贪心。
我怎么可能回应一个像凌也那样,纯粹又明亮的男孩子?
我低头看着那张小小的涂鸦纸,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我不是真的夕音,会不会……也露出那种失望的表情呢?
我不想被他讨厌。
所以我才不敢走过去。才会用“你只是习惯我了”来推开他。
不是因为我不在意。
而是因为我在意到……害怕连现在的关系都保不住。
我轻轻叠起那张纸,放进抽屉最底层,关上。
然后靠着椅背,把头仰起,看着天花板那一片没有图案的白。
“晚安,凌也。”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忘记今天的事。
也希望你,喜欢上更值得你去喜欢的那个人。
我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