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最后一个暑假,天气出奇地好,几乎每一天都是万里无云的蓝天,蝉声像是从天空深处落下的背景音,一直没有停过。
和往年不同,这个暑假我几乎每天都和凌也一起度过。
早上吃完饭,我就背上小包,带着水壶和毛巾去找他。有时候我们会去不远的河边玩水,脱了鞋踩在河里的鹅卵石上,水流冰冰凉凉地绕过脚背,清澈得能看见小鱼在水草间穿来穿去。
“啊,快看快看!那里有一只超大的蜻蜓!”凌也会忽然拉住我指着某个方向,然后自己先扑上去,结果吓得蜻蜓飞得无影无踪。
我在后面看着他追得满头大汗,忍不住笑出声。
“你啊,总是这么莽撞。”我嘟囔着,一边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毛巾,“快擦擦,不然又要热得满头脸通红了。”
凌也接过毛巾的时候会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小声地说一句:“……你真的很像妈妈。”
我假装生气地瞪他一眼:“你是小孩子吗?”
他笑着看我,嘴角微扬。
除了去河边玩,我们也会去公园。他和翔太他们约好踢球的时候,我有时也会一起去。
虽然我不太爱运动,但我总会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看着他们在阳光底下奔跑跳跃。手里拿着水壶,脚边放着装着毛巾和备用水的保冷袋。
翔太曾经开玩笑地对凌也说:
“欸欸,你女朋友好贴心啊,都提前准备好了。”
凌也听了以后,一开始还想装作很自然地反驳,但耳根早就红得像晒伤一样。他挥着手喊:“不是啦!她才不是我女朋友呢!”
我坐在树荫下,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冰水,装作没听见。
但我心里还是悄悄有点乱。
我知道翔太只是随口乱说,凌也的反应也只是害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在那一瞬间,开始意识到某种说不出口的情绪。
夏天的风从林间吹过,夹着树叶的沙沙声和球场上男孩们奔跑的呼喊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某个无法说清楚的分岔口上,既想走过去,又有点不敢。
这整个暑假里,凌也似乎偶尔也会发呆。
尤其是我们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他有几次像是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我有一次忍不住问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啦,只是在想……放假作业还剩多少。”
“你才不可能想这个。”我有些不信地看着他。
“真的啦。”他咧嘴一笑,抬手挠了挠头发,然后飞快地转移话题:“走走走,我记得前面那家便利店上新了西瓜味的汽水!”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追问。
心想——如果他想说的话,应该会自己告诉我的吧。
那个暑假我们走了很多条路,看了很多落日,也在便利店门口一起喝汽水、吃冰淇淋。
我开始记得他的每一个小习惯——喜欢咬吸管,走路会忽然跳起来一下,喝冷饮时总会打个喷嚏。
而他,也总会在我没说出口的时候,递来纸巾或橡皮糖,说:“你是不是在心情不好?”
那个暑假安静又喧闹,像一首被蝉鸣包围的长歌,歌词不急不缓,却唱进了我心里。
我从来没想过它会结束。
但故事从来不会一直停在夏天。
那年夏天的最后一个周末,是我们约好一起去参加夏日祭的日子。
下午四点多,阳光还没有完全退去,我站在穿着浴衣的镜子前,小心地把腰带系紧,又稍微把刘海整理了一下。
这身浴衣是妈妈前年给我准备的,白底蓝花,裙摆上还有几只淡淡的金鱼图案。穿上的时候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会不会太显得认真。
“你这样很好看哦。”妈妈一边把我肩膀上的褶皱轻轻拍平,一边笑着说。
“……真的吗?”我轻声问。
“当然。”她眨了眨眼,“凌也看到你一定会吓一跳。”
我脸一下子红了。
等我走到和凌也约定的神社门口时,他已经站在那里了。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浅色T恤和短裤,额前的刘海微微湿着,应该是跑来的时候出了点汗。他看到我,眼睛睁大了一瞬,然后移开了视线。
“……你今天很漂亮。”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偷偷瞥了他一眼:“你不也……穿得比平时更帅嘛。”
凌也咧嘴笑了一下,轻声咕哝:“毕竟是小学最后一次夏日祭了嘛。”
这句话让我心头微微一紧。
是啊,这是我们小学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我们一起走进热闹的祭典会场。人声鼎沸,灯笼摇曳,金鱼池的水泛着光,空气中混着章鱼烧和炒面的香气,还有棉花糖的甜味。
我们一边逛摊子,一边投壶、套圈、抓金鱼,像是想把一整年的热闹都在今晚耗尽。
凌也套中了一个毛绒玩偶,小小的,是只带着红围巾的狐狸。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它递给我:“这个……送你吧。”
我接过来的时候,心跳有点快,手指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掌心。
“谢谢。”我轻声说,低头把狐狸抱紧。
走到糖果摊的时候,我买了一根苹果糖递给他:“那这个换你。”
他接过糖,笑得像个小孩子,嘴角沾了点糖浆,用手背胡乱擦了擦。
“你别吃得像小孩啊……”我忍不住笑他。
“本来就是小孩嘛。”他眨了眨眼,然后忽然有些小声地问我:“你明年……也会继续穿这个浴衣吗?”
我怔了一下,没答。
也许他只是随口问问,但我心里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我们坐在神社后面的石阶上,吃完晚饭后静静看着夜色渐渐深下来。身后的灯笼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周围是孩子们打闹的声音,大人的笑语,音乐声从远处飘来,像是隔着一层薄纱。
忽然,第一束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哇——”我抬起头,忍不住发出惊叹。
烟花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凌也的侧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天空,一直没有转头。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里不像平时那样兴奋,反而有些安静,甚至有点……沉默。
“凌也?”我轻声叫他。
他回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
“……等烟花结束,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点点头,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不知为什么,尽管眼前的烟花一束接一束地绽放得灿烂无比,我却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夏天要结束了,而不仅仅是季节的意义上。
我努力把视线转回天空,仰着头,看着每一朵烟花的形状,默默在心里记下每一个颜色。
就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个夏天留住一点。
烟花渐渐稀疏了,夜空恢复了宁静,只剩下远处回荡着的余音。
我们坐在石阶上,谁都没有先起身。
良久,凌也终于轻声开口:
“……我爸的工作,要调去另一个地方了。”
我轻轻地转头看他,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脚边的石板缝,声音不高:
“原本以为可以等到明年再说,可公司那边忽然定了日期……九月一号前要搬过去。”
我没说话,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们……这个月月底就要走。”他顿了一下,轻轻笑了笑,“抱歉啊,本来不想在今天说的。”
我低头看着抱在怀里的狐狸玩偶,指尖轻轻掐着它的红围巾。
原来他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啊。
难怪他这几天看起来总有点心不在焉。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凌也继续说,声音里有一丝不安,“我怕你会很难过。”
“……你还是说了。”我轻声回应,语气很平静。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他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神认真又有点委屈,“我不是想偷偷走掉的。我会回来的,真的。等我变得更可靠、更厉害一点,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我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你要是敢偷偷走,我就绝交。”
“好。”他笑了,“我记住了。”
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说太多煽情的话。
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最后一朵烟花在远方的夜空中落下,像是整个夏天的句点。
那之后的几天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找他。
帮他一起整理书架、打包玩具、把他最喜欢的漫画分类装箱。我们把很多以前一起画的图、写的纸条翻出来,一边看一边笑。
“你居然还留着这张!”我拿着一张歪歪扭扭写着“夕音最爱吃蛋包饭”的便签纸,忍不住笑出声。
“那当然,这是珍贵的证据。”他得意地说。
凌也妈妈一直说:“你们两个就像小夫妻一样,分工合作比我们都快。”
我红着脸低头继续整理箱子,凌也假装没听见一样去阳台收衣服。
搬家的那天早上,我很早就起了床。
穿好衣服,又带了一块我自己做的小卡片——上面写了很多很多字,却没有署名。
我知道他会看,我没办法当面说出口。
凌也家的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工人们在搬家具,而他正站在门口,和邻居打招呼。
看到我出现时,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你来啦。”
“嗯。”我轻轻点头。
“东西都装得差不多了,再等我爸他们收拾文件。”
我走到他身边,伸手理了理他背包上的一处松掉的扣带,小声说:“太松了,会掉的。”
“你真的很像妈妈。”他笑着说。
“你还是个小孩。”我轻声回了一句。
然后我们就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工人们把最后一箱东西搬上车。
时间过得飞快,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凌也背起书包,走到我面前。
“那个——”他伸手,把我抱了一下,动作很轻,却很认真。
“我一定会回来的。”他离开的时候说。
我点点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会等你。”我轻声说。
他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隔着车窗朝我挥手。
我也挥了挥手,嘴角带着笑。
车子缓缓发动,驶出巷口,消失在街道尽头。
我站在原地,抱着怀里的狐狸玩偶,眼眶红了,却始终没有落泪。
蝉鸣还在耳边叫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像是那年夏天最后的光。
那天之后,我每天都会戴着他送的手链,看着手腕上那颗小小的蓝色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变得“更可靠”。
但我记得他说过的话。
“我会回来找你。”
而我,也会在原地,等着那个说过要回来的少年。
等着某个夏天,再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