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的门轻轻开了。
“我回来了。”
没有得到回应,我换好鞋,把书包放下,走进客厅。电视没开,餐桌上是保温盒盖得严严实实的饭菜,旁边压着一张字条:
【妈妈去超市了,晚上回来给你做红豆糯米团哦。早点吃饭,爱你。】
我愣了一下,手指摩挲着纸角。
那一瞬间,忍了一整天的东西,像是被这张便签轻轻一撬——
鼻子一酸,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站在餐桌前,泪水一颗颗落在那张纸上,很快就晕开了笔迹。
“……好烦啊……”
手背胡乱擦眼睛,试图止住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门“咔哒”一声开了。
“夕音,我回来了——咦?”妈妈换鞋的动作顿住了,看到女儿站在桌前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立刻放下手里的购物袋。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我连忙背过身,“我只是有点累了……作业有点多……”
妈妈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把下巴轻轻搁在我肩上,像小时候那样。
“骗人。”
“……我没有。”
“眼泪都滴在字条上了。”妈妈轻声说。
我咬住嘴唇,强忍着不发出声音,但那种想被抱紧、被人听见的情绪已经压不住了。我终于转过身,扑进妈妈怀里,小声说了一句:
“……大家都不理我了。”
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没有追问,只是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妈妈在这儿。”
我紧紧地抱住妈妈,像一个差点被淹没的孩子抓住了浮木。
“你是最棒的,我知道的。”
“……可是他们不这么觉得。”
“他们不重要,真的。”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语气笃定却不强硬,“会有理解你的人的,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急着去误会。”
“……你会一直这样抱我吗?”
“当然,哪怕你长大成大人,我也会。”
——那一晚,我第一次在被孤立后的夜晚,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房间里,空气中还残留着红豆糯米团的甜香。
我早早起床,认真地梳了头发,把制服整理得一丝不苟,甚至破天荒地在头发旁别了一枚小小的樱花发夹。
那是妈妈以前送的——我一直没戴过,觉得太显眼。
但今天,我想试试看。
我对着镜子轻轻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加油。”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跨进一个不确定的世界。
我故意提前了几分钟到,帮大家把当天的联络本先写好,又擦了黑板的灰尘。我不敢指望什么大转机,只是希望能有一点点改变。
可第一节下课,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压低的声音:
“你看她,今天突然又变积极了。”
“戴发夹欸……是在装吗?”
心脏仿佛被冷水泼了一盆。
我站在那里,指尖还沾着粉笔灰,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张不开口。
我终于意识到,有些人的目光,从来不是等你解释才会理解,而是早早就决定好了要看你笑话。
午休时我试图走近角落里一群女生,笑着问:“你们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啦。”对方故意把手机拿远些,笑容像罩了冰壳,“你可能不太感兴趣吧。”
“是我们班的群,你好像……没加过吧?”另一个人说着,摊摊手,“加不加也没差啦,反正只是些无聊聊天。”
我垂下眼眸,轻声说了句:“……没关系。”
我缓缓地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动作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坐下,把便当放在桌上,却没打开。阳光从窗外斜斜洒进来,落在我的睫毛上,照出一圈细微的阴影。
心里那个昨天还暖洋洋的角落,被这些话语又轻又准地击中,一点点碎开了。
我努力鼓起的勇气,在这些毫不在意的目光下,再一次垮塌。
“原来我……还是不够啊。”
——不是不想努力,只是努力得太慢了,慢到连被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那天傍晚,天色灰蒙蒙的,云像压得很低的棉絮。
放学铃响起,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我缓缓收拾课本,却迟迟没有站起来。
我坐在原位,眼神落在书包的拉链上,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划过那个磨损的布角。
外面传来笑闹声,几个女生在讨论下周的校外活动,谈着谁和谁分到了一组,声音越来越远。
我没有被分组。准确来说,是负责表格的同学“忘了”填她的名字。
我去问的时候,对方只是随便一笑:“啊,抱歉抱歉,我以为你自己会找人说一声呢。”
“你平时不是都……一个人吗?”
那一刻,我只是笑了笑,说没关系。
但现在,那个“没关系”,在心里回荡得格外大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脚步很轻、很慢,像怕踩碎什么东西。一路上雨没下,却觉得空气潮得发冷。
回到家,换鞋、洗手、进了房间,一言不发。
妈妈在厨房里哼着歌,准备晚饭。我想说“我回来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仿佛也一起被封在了一个密闭空间里。
房间很安静。
我缓缓蹲下身,把书包放到床边,小心地拉开拉链,里面是摊平的课本和今天被同学丢回来的那张作业纸,角落上写着:
【名字写错了,看不清是谁,扣一分】
——我明明写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写得稍微小了一点。
我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突然用力一撕。
纸张裂开的声音在静默中格外刺耳。
下一秒,她几乎没有控制地抓起书包,把里面的课本、笔袋、便当盒全都摔在了地上。盒盖飞开,里面的饭菜撒了一地,酱汁渍开在地板上。
她站在那堆散落的物品前,呼吸急促,整个人颤抖着。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她低声喃喃,声音像是从喉咙里被挤出来的。
“我没有装,也没有惹人讨厌……我只是……只是想试试看啊……”
“只是想……和大家一起打好关系而已……”
我一句句说着,像是在说给谁听,又像是在逼问自己。
“我都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眼泪在某个瞬间彻底崩堤。
我跪在原地,双手撑着地板,像个终于被世界推倒的孩子那样,终于哭出了声音。
那哭声不大,却压抑得像要把胸口撕裂,像是所有委屈、孤独、被误解的痛苦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门外传来妈妈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温柔的敲门声:“夕音?可以让我进来吗?”
我没有回应。
门缝透进来一线光,妈妈没有闯进来,只是轻轻说:
“我在外面等你哦,饭菜还热着。”
“你想说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
门重新合上,脚步声慢慢离开。
而我,仍旧坐在原地,身边是散落的课本和糯米团的碎片,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我抱着膝盖,像是在拼命把心一点点捧回原位。
那一夜,我没有开灯,只是缩在被子里,眼睛睁着,一直看着黑暗发呆。
就像小时候在梦里哭醒,却没人知道一样。
午休的铃声一响,教室便热闹起来,像炸开的糖果罐,欢笑与交谈声此起彼伏。
我没有加入她们。
我默默地把便当拿出,收进书包,然后在所有人还在讨论社团和练习赛的时候,悄悄离开了教室。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走到教学楼后面的那条侧楼道——那里人很少,几乎没有学生会特意来这边,只有偶尔值日生会路过。
夏末的阳光从高处的百叶窗斜斜洒落下来,把灰色的水泥墙染上一层温柔的金黄。风透过缝隙吹进来,带着一点灰尘味,但并不难闻。
我坐在楼梯的倒数第三级台阶上,从书包里拿出便当盒,今天是妈妈做的蛋包饭,蛋皮还有一个可爱的笑脸,用番茄酱画的。
我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好一会儿,勉强扯出一个一样的微笑。
“……有点甜过头了。”
我轻轻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这个角落,真不错。”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看我。”
“也……没有人说我坏话。”
我把剩下一点饭吃完,关上便当盒,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仰头看着天花板那道斑驳的裂缝。
其实我不是真的不想和人说话了。
我只是害怕——
怕一开口就又被误解,怕努力之后得到的仍旧是疏远。
怕一旦有人靠近,我会更想要那份温暖,结果最后却只能失去。
“就像凌也那样。”
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那家伙走得太快了,看着手腕上手链。
我闭上眼睛,听着风吹过楼道的声音,像是某种旧旧的旋律,带着一点点不明显的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上课前的预备铃声。
我坐直身体,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把便当盒重新收进书包。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道被阳光斜照着的墙角,轻轻地说:
“明天……还来吧。”
就算没人一起吃饭——
至少,这里不会让我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