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特别暗。
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像一口焖锅,连风都变得迟钝。
我照常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我还在回想着今天课堂上老师夸她字写得很工整,和角落里一个安静的女生小声说话的片段。虽然对方没有回应太多,但至少没有回避我。
“今天……应该算是,稍微好了一点吧。”
我这样想着,走到熟悉的房子,插入钥匙、轻轻转动门锁。
“我回来了。”
玄关没有应答。
我脱下鞋,换上拖鞋,走进客厅,灯没开,桌上空空如也。厨房没有热气,也没有熟悉的炒菜香味。
“……妈妈?”
“爸爸?”
我走遍了房间,一个人都没有。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像是从来没人进过。
桌上放着一封便签——
【爸妈临时去外头处理点事,晚饭你先吃点面包,冰箱里有你爱喝的果汁,乖。】
【爱你,晚上见。】
字迹依旧温柔,后面画着妈妈惯有的俏皮笑脸。
我松了口气,把书包放下,去厨房翻出那包面包,把牛奶温热了一点,就坐在餐桌边慢慢吃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的声音像鼓点一样沉重。
我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七点半。
爸爸妈妈平常最多六点就回来。
我拿起手机,拨打妈妈的电话。
无人接听。
我又拨了爸爸的号码。
依旧没有接通。
“是不是下雨耽误了?”我自言自语,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可能在超市排队吧。”
但胸口却开始莫名发紧,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堆积起来。
我打开电视,却注意力涣散,连广告里的声音都听不进去。
直到——
门铃响了。
我猛得站了起来,以为是父母终于回来了,飞快地冲到玄关。
门外站着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
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滑落,滴在门口的地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其中一人开口:“请问,你是藤咲夕音小姐吗?”
我喉咙紧张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我们是市警署的警员,你的父母在回家途中……遭遇了严重的交通事故。”
“目前……正在医院紧急抢救。”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
窗外的雨声忽然放大,淹没了一切。
我感觉自己在发抖,却控制不住。
“不是说……晚上见吗……”
我张嘴,却只吐出一句无声的呓语。
我看着两位警察,像看着两道将自己世界劈裂的闪电——把我的世界劈成了一地碎片。
医院的灯,永远都是白的。
白得太亮,亮得过分,亮得毫无温度。
我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像是抱着最后的依靠。
我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校服,鞋子沾了些雨水,湿湿地贴在脚背上,不舒服,却没力气脱下。
走廊很长,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点滴的滴答声从另一头传来。
偶尔有护士快步走过,脚步声“哒哒哒”地撞在地板上,像什么都没留下,又像带走了一点点空气。
我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瓷砖地面,一格一格地看过去,像在勉强给自己找一个可以集中注意力的理由。
手机握在手里,却没电了。我没有带充电器,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电量耗光的。
警察早已离开,留下一句“我们会通知其他亲属,请你先在这边等”。
可是——
我没有别的亲属。
我只是一个人,坐在这片永远不会黑下来的白光之下,等待。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是等一个护士走来告诉我“手术顺利,他们已经脱离危险”?
还是……另一个更冰冷的结论?
我的手,一直在抖。
不是害怕,是太空了。
父母临出门前还给我留了纸条,说了“爱你”,连她喜欢的牛奶和面包都没忘记放好。
那样温柔、细致、普通的爱——
怎么可能,会在转角处被车灯碾碎?
我眼眶干涩,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我想哭,可哭不出来。
只觉得心口有个空洞,在被这明亮的灯光一点点灼烧着。
病房门口忽然传来推床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
医生和护士围着一张白布覆盖的病床从走廊另一端推进来,途中没有人说话。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不是他们,我看得出来。
但心跳还是乱了,手指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肤里。
世界仿佛开始模糊,每一道灯光都像要刺进眼里,每个脚步声都像要碾碎我的神经。
——“快来人告诉我,这只是梦。”
我终于在心里发出声音。
可惜没有人回应。
医院依然那么亮,那么白。
我依然是,唯一坐在这排长椅上的人。
像被全世界遗忘的孩子,紧紧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父母的手术,还是没能成功。
我没听清医生最后说了什么,只记得有人说了“很抱歉”、记得妈妈的手机摔在病床边屏幕还亮着、记得自己握着爸爸的手,直到指尖彻底凉透。
我没有哭。或者说,那一刻,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几天后,丧事被草草处理完。因为我年纪太小,不能独立生活,只能被暂时寄养在母亲远房亲戚家。
“你在我们家也别太拘束,喊我姨夫就行。”
“房间是临时腾出来的,桌子有点旧将就一下。”
姨夫家不远不近,住在一栋三楼的公寓,家里有个调皮的小孩总喜欢翻我的包,我说了几次没人管。姨妈热情却总带着点“我们是好人”的口吻,像在时时刻刻提醒我要懂事、要感恩。
他们不坏,只是——
不是我的家。
我默默生活了几天,每天上学、吃饭、道谢、点头,然后夜里把自己埋进被窝,睁眼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表现“没问题”。
直到某天,放学后我没有回那个临时的住处,而是坐上了通往旧家的公交车。
我没告诉任何人。
车窗外的街景一格格后退,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车厢,把我整个人罩在暖黄的光晕里。
我低着头,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手心里一直攥着家门的钥匙——那是我在医院里,从妈妈遗物中拿回来的。
钥匙链上还有个小小的毛绒挂饰,是妈妈去年买菜回来顺手送我的。
到了。
我站在熟悉的公寓门前,门上的名字还在,门铃的声音也还是熟悉的“叮咚”。
可没人会来开门了。
我自己开了门。
玄关的鞋柜还放着妈妈的拖鞋、爸爸的旧皮鞋。客厅里有一点灰,但沙发还整整齐齐地铺着妈妈喜欢的毯子,厨房的冰箱门上贴着我三年级画的全家福。
我把书包放下,换上自己的拖鞋,走进厨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泡面,像往常放学饿了自己煮点东西吃一样。
坐在熟悉的餐桌边,我一口一口地吃着泡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已经泛黄的便签纸——那是最后一次妈妈留下的话:
【早点吃饭,爱你,晚上见。】
我看着那行字,终于轻轻开口:
“我回来了。”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却极其坚定。
我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人回应我。
可这个家,还有父母留下的气味、习惯、痕迹,甚至是我小时候贴在墙角的小贴纸。
我就是想回来。不是想念,是必须回来。
这个地方,是我最后能握住“他们还在”的证明。
哪怕这个家现在空无一人,我也要住在这里。
不是任性。我只是害怕——如果连这里都放弃了,那我和爸爸妈妈之间,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