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还是被带走了。
政府的社会福祉署人员带着文件,语气平静又带着安抚,一步一步拆掉我最后的坚持。
“你还未成年,暂时不能一个人生活。”
“我们已经联系了一户寄养家庭,他们会照顾你一阵子。”
“只是暂时的,你也可以带些自己的东西。”
我没有哭,也没有挣扎。
只是低着头,背着书包,跟着他们走出校门,上了那辆白色车子。窗外的街景在我眼前飞快倒退,我甚至来不及跟那家便利店打个招呼。
他们把我安置在一栋干净整洁的房子里。墙是统一的浅米色,灯光很暖,连日程表都规规矩矩地贴在冰箱门上。
那个寄养家庭的“妈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阿姨,笑容礼貌,语气和气,却透着让我喘不过气的“完美流程感”。
“这是你的房间,行李已经帮你放进来了。”
“晚上七点吃饭,九点熄灯,手机要暂时交给我保管哦。”
我点点头,把书包放在床边,坐在床沿,一句话都没说。
这个房间没有照片,没有气味,也没有一件我熟悉的东西。
我靠着墙,看着窗外灰黄的天空,直到黑下来。
那一晚我没有哭。
只是翻开日记本,在最上面写了一句话:
“这是别人的家,不是我的。”
那之后,我开始在心里计划。
我记得怎么回旧家,记得公交车的末班时间,也记得便利店后巷哪边没有装监控。
第三晚,深夜。
我听见整栋房子陷入睡眠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穿着校服外套,一步步走下楼。
我没有带太多东西,只背了原来的书包和那本记录每一笔开销的笔记本。
风很冷,夜里的城市安静得像一口大钟。我走得很快,像是奔向什么,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当我站在那栋熟悉的公寓门前时,天已经将亮未亮。
门口有些灰尘,信箱多了几张广告单,但——钥匙,还在我手里。
我把它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那一刻,我几乎要哭出来。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洗衣粉、木地板、还有妈妈爱用的柑橘味香皂。
我换上拖鞋,把书包放回原来的位置,站在客厅中央,望着这个空荡荡却完整的家。
没有人说话。
可我眼眶还是红了。
我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双手紧紧握着,像是在捧住一点快熄掉的温度。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开口。
“……我回来了。”
声音很小,但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某种决心。
那天夜里,便利店刚过凌晨一点,门口的“叮铃”声响起。
我推门进去,光一下子扑进眼里。
大叔正好在后方补货,听到声音时探出头,一看到我,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你不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站着看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轻声说:
“我回家了。”
他没有问我逃出来没有、是怎么回来的,也没有追问我怎么打算。
他只是摘下帽子,放在柜台上,朝我挥了挥手。
“跟我来。”
我们没有进店里,而是绕到便利店后巷,那是大叔平时抽烟休息的地方,有一张折叠椅和旧收音机。
他把椅子打开,拍了拍:“坐吧,太冷了。”
我点点头,坐下。
风从巷口吹过来,耳朵有点发麻。
良久,大叔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段旧事。
“我小时候,也逃过寄养家庭。”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回到爸妈住过的地方,他们就会回来接我。”
“我等了三天三夜,连邻居都没人敢理我。”
我抱着膝盖听着。
“后来被老师发现,又被送回去了。”他笑了笑,“但我不怪他们,他们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你也是。”
他看着我,语气变得格外柔和。
“你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小孩子不是用来‘撑’的,小孩子是要被保护的。”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他走进店里,拿出一杯热可可和一个加热好的饭团,放在我膝盖上。
“想来就来,这里没人赶你。”
“但——”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如果有人找上门了,第一时间打给我。”
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
“你还小,不用一个人扛所有的事,也不需要假装没事。”
“你不是一个人。”
我手指微微发抖,眼泪忍不住慢慢溢出眼眶。
我低声说:
“……谢谢你。”
“真的,谢谢。”
他没有回话,只是轻轻摸了摸我头。
那晚,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寄养家庭的床,不是便利店的后巷,而是我熟悉的、只属于我的房间。
窗帘轻轻摆动,月光铺在地板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站在玄关。
门打开,妈妈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炒勺。
“怎么这么晚回来?饭都快凉啦。”
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迎我,“快来喝汤,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豆腐味噌哦。”
我怔住了,眼眶一热。
“我……不是你们已经……”
“傻孩子。”妈妈放下锅,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就算我们不在了,这里也是你家。”
“只要你还愿意回来,就没人能把你赶出去。”妈妈握住我的手,很暖,很真实。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也别太逞强,好不好?”
我一边点头,一边哭得像小时候一样。
他们没有责怪我,也没有要我离开,只是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笑着。
直到我从梦中醒来,眼角还湿着,枕头有点凉。
窗外天刚亮,屋子里很安静。
我坐起来,望着门口的方向,轻声说:
“……早安,我回来了。”
自从那晚梦见爸爸妈妈以后,我的心里仿佛多了一层纱。
是一种看不见的安慰。
我依然按照计划生活:早上六点起床,吃饭团、喝速食味噌汤,收拾书包前对着全家福说“我出门了”然后去便利店帮忙打扫卫生,中午一个人吃午餐,傍晚拐远路回家,天黑前再到便利店“帮忙”。
大叔从来没有问过我“逃出来了吗”这种问题。他只是每天给我留一份热饭,偶尔在我太累时塞一小瓶维他命饮料,或者在结账时递给我一颗糖,说是客人落下的。
我也从没问过他:“你怕吗?”因为我知道,他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份生活是多么脆弱。我们之间,从来没签什么协议,却比任何契约都信得过。
我一直以为——只要不被打扰,就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但风,好像从某个缝隙开始吹进来了。
那天放学,班主任把我留下来,说要谈一谈。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他办公桌前,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老师,有什么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最近,有几位社福署的人员联系了学校……他们没有明说什么,但希望我们配合确认你的生活状况。”
我的指尖一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抓紧了布料。
“我只是提醒你,”老师的语气不算严厉,反而像是苦口婆心,“现在已经不是‘装作一切正常’就能过关的阶段了。”
“他们会来的,藤咲同学。他们不会放弃。”
我点点头,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了两条街。
便利店的灯光像往常一样照在人行道上,我走进去,大叔正站在收银台后数零钱。
我小声说了句:“我来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柜台下方拿出了一盒热好的便当,还有一个信封。
“这里是你之前帮忙时没发完的感谢费。”
我愣了一下,小声道:“我不是因为钱才来的。”
“我知道。”他笑了笑,“所以才留着没给你。你现在可能很快会用上它。”
我一言不发地接过便当和信封,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开便利店时,我走到后巷,站在那张折叠椅前坐了一会儿。
天很冷,风顺着围巾缝隙钻进脖子里,我抱紧膝盖,看着黑沉沉的夜空。
我想起梦里爸爸说:“只要你还回来,就没人能赶你出去。”
可现在,现实开始敲门了。
如果他们真的找上门来,我还能继续逃吗?
还能,像这样坚持到春天吗?
我不知道。
我只能更努力地不出错,藏好每一个破绽,甚至把厨房的水表用毛巾包起来,怕社福在查电水费记录时发现我还在偷偷生活。
每天早上出门前,我都在想:
今天,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对这间房子说“我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