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学校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落在我的书桌上,淡黄色的,就像一张干净得不真实的纸。新换的窗帘,在阳光下显得刺眼。
当我推开门走进教室时,原本吵杂的声音顿了一下。
我穿着整洁的校服,头发扎得一丝不乱,步子不快不慢,眼神平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看起来我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安静了些。
但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
“听说她真的拿剪刀……剪了舌头?”
“我表姐在市立医院实习,说那天抢救了好几个小时……”
“她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感觉……怪怪的。”
那些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楚地落进我的耳朵里。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
我只是默默走到自己的座位旁,低头收拾桌面,然后坐下,翻开课本,像什么都没发生。
有人偷偷看我一眼,很快又把头转回去。
午休时,我带着自己的便当,像以前那样,准备去后楼道吃饭。
经过教室角落的时候,听见有人低声说:“快走,她来了。”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我还是装作没听见,继续走了出去。
楼道还是那个楼道,风还是那样轻,阳光还是斜斜地透进来。
我把便当放在膝上,开始吃饭。
后来几天,我试着参与美术课布置,老师也让我上台贴图画。
但没有人主动跟我说话。
我鼓起勇气在图书角问一个女生:“可以一起选书吗?”
她笑了笑,说:“嗯,我等一下要跟别人约了。”
我点了点头,退后,把手收在背后。
我不怪她们。
我知道,像我这种曾经自残过的人,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安定的象征。
她们不是恶意,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因为我还活着,却像是变成了“别人不能靠近的存在”。
那天放学后,我站在教学楼最顶层的窗边,远处操场上的孩子们在笑着跑来跑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明亮得几乎不真实。
我张了张嘴,小声地练着音节:“わ……た……し……”
声音不圆润,吐字还是有些偏。
那是手术之后的语音恢复练习之一。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想要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点。
风吹乱了我的刘海。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平静。
我知道,没有人会主动拉我一把。
但我也知道,没有人能再从我手里把“生”拿走。
我靠我自己,活下来了。
哪怕,还是一个人。
我还是每天去学校,交作业、出席点名、放学回家。
在别人眼里,我大概就是那个安静的、恢复正常的藤咲夕音了。
但没人知道,回到家的我——
每天晚上都会在镜子前解开袖口,看看手腕上的那些痕迹。
有的刚结痂,有的已经变白,还有的,是昨晚新划下去的,红得像细细的一根根活线。
那种痛,不剧烈,却钝钝地钻进骨头深处。
只是静静地擦干净,再划下一道,然后看着血珠一点点冒出来,落在白毛巾上。
“啊……”
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眼神却无比清晰。
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我能感到痛,所以我活着。
后来我开始用绷带包住手腕。
一开始只包左边,后来是双手。
从白色绷带换成肤色的,从整洁的包扎到草草裹住血渍。
有同学开始低声议论:
“她手上怎么有缠绷带了?”
“这种人,还是别靠近比较好吧……”
以前还有人低声说:“她挺可怜的。”
现在变成了:
“她是不是在博关注?”
“还是她真的有精神病?学校居然还让她回来。”
我都听见了。
我不反驳,也不解释,我习惯了。
别人会说话,但不会靠近。
就算如此,我还是每天回家,在那盏灯下,在爸妈的照片前,在写着“爱你”的便签纸旁边,一遍又一遍割开自己的一点皮肉。
我离崩溃很近。
但我也更清楚地告诉自己:不能死,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我从不游泳,体检时也穿长袖遮掩。
于是流言彻底漫开了。
“她好像……真的沉迷自残了。”
“万一她哪天伤到别人怎么办?”
“她如果出事,我们是不是也会被牵连?”
自习结束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
“藤咲同学,你最近……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没有在做什么。”
老师看了看我的手,没有多说,只是叹了口气。
我只是正在用痛觉,替代我所有的情绪。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照在我身上,就像从前一样。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吃饭。
是便利店的打折便当,加热过后勉强还有点香味。我坐在餐桌前,电视没有开,只有客厅的灯照在我眼前的饭菜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我咀嚼得很慢,每一口都细嚼到没有味道。筷子在盘中敲击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不是不饿,而是太快吃完,这顿饭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就在我低头夹起一块炸鸡时,目光扫到了墙角。
是餐桌边下方的那块空白墙面。以前为了不让爸爸妈妈发现,我和凌也蹲在角落里,用铅笔偷偷写下过一句话。
我记得那天是雨天,放学路上他一直撑伞送我回家,我们两个湿漉漉地窝在玄关笑个不停。然后就在那块墙角,他拉着我写下了那句话: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现在看去,那几笔已经模糊了,笔迹浅得快看不清。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放下筷子,愣愣地盯着那句话,过了很久。
胸口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我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
在最里面,有一个小盒子,是我太久没敢碰的地方。
我打开它,那个手链还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凌也送我的生日礼物。银色的链子上挂着一颗淡蓝色的宝石。
我小心地捧起它,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宝石,感受到那一点点微凉的触感。
“……骗子。”我轻声说。
声音很小,小到我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对谁说,也许是在对墙角的那行字,也许是在对自己。
但我还是把手链轻轻放回盒子里,盖好,收进抽屉最里面。
我明白,不管他还记不记得,不管他说的“永远”是不是只是童言无忌,我都得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哪怕记忆停在了那年雨夜,哪怕那句话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我也只能,自己撑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