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比平时走得慢。
风有点大,天色灰蒙蒙的,街道两边的路灯还没亮。
我经过那家便利店——人换了,布局也改了,收银员是个看起来没什么干劲的年轻人,边扫货边打哈欠。
我没打算进去。
只是站在玻璃门外,看了一眼这个曾经为我亮灯的小小世界,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然后我看见了。
店外靠着栏杆坐着三个穿着宽大水手服的女生,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耳环、指甲、短裙、松垮袜子……完全不是“校规允许”的样子。
她们抽着可乐味的电子烟,吃着零食,笑得前仰后合。
“那老头居然说我裙子太短,笑死,我还直接问他要不要我站近点让他看清楚。”
“超坏的欸你——不过我喜欢!”
“烦欸,这世界谁不是带着病活着的啦。”
她们一边笑,一边吵吵嚷嚷,那种毫不掩饰的张扬与不在乎……让我一时移不开眼。
她们不在乎谁怎么看她们。
我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规规矩矩的黑鞋,还有绷带下的手腕。
心里,有个地方,轻轻地“咔哒”一声。
像某种锁,松动了一点。
第二天放学,我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那家便利店。
她们还在那里,姿态放松,笑声依旧清脆。几个路过的大妈经过,看着她们染色的头发和短裙,发出不加掩饰的窃窃私语:
“现在的孩子啊,真是不像话。”
“看看那穿的,家长也不管管。”
“伤风败俗……”
我下意识地低了低头,替她们感到一丝难堪,就好像那些议论也指向了我。然而下一秒,其中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生,嚼着口香糖,忽然抬起头,那双涂着亮片眼影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那几个大妈。
她的嘴角带着一抹不屑的笑,语气却平平淡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是啊,比起像您们一样,活得像没人爱过似的,我们是挺不像话的。”
空气瞬间凝固。几个大妈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愤愤地扭头离开,像逃跑一样消失在街角。
粉发女生收回目光,对着身边的同伴轻哼一声:“管好自己的烂泥人生就好,少来管别人怎么过。”
旁边的两个女生咯咯地笑起来,拍着她的肩膀,眼神里全是赞许和崇拜。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心跳得有点快。
那不是我曾熟悉的,面对恶意时无助的沉默。那是一种带着力量的反击,一种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姿态。她们的言语像带着钩子的冰刀,不刺向自己,而是直指那些发出恶意的人。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羡慕她们什么:不是她们的外表,而是她们那种我就是这样,你敢说我就敢怼的底气。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说:“我的存在,不需要你的允许。”
我至今为止乖乖的守则到底带来了什么,前世无人关心,好不容易有了关心自己的父母却被夺走。
我不想再看别人的眼色了。
回家路上,我在一家药妆店门口停了一会。
橱窗里摆着一排染发剂、唇彩、耳钉,还有五彩缤纷的发夹和睫毛膏试用品。五光十色的商品在灯光下闪烁,像在无声地诱惑着我。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进去买什么。
但第二天,我还是把刘海修了一点,在镜子前修了眉毛,偷偷往嘴唇上涂了妈妈留下的护唇油。那一点点光泽,像微弱的火苗在我唇间跳动。
几乎没人能察觉这些变化。
但我知道。
我,变了一点点。
我不想再等谁来拯救我了。
如果没人牵我的手,那我就要学会用牙咬住命运的锁链,自己走出去。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默默“学习”。
我不敢走近便利店外的那几个辣妹,但我每天放学都会绕去那家药妆店,看那些橱窗里的发饰、模特的穿搭、架子上的杂志封面。
我开始在图书馆翻时尚杂志,在手机上搜索“ギャル文化”(辣妹文化)“原宿系”“病みかわ”(病态可爱)
一边看,一边想:
“原来可以那样活着。”
不必等别人理解,不必强忍着流泪,不必把自己弄成“没关系”的样子。
她们活得大胆、张扬、甚至刺目——但比起沉默、比起哭泣后被当怪物看待,起码她们拥有了主动权。
我记下了流行妆容的步骤,偷偷在家试了一点点眼影。
买了副金属感耳夹,没穿耳洞,但戴上的一瞬,我觉得自己像换了皮,一个全新的、带着冷意的外壳。
我第一次,在镜子前对自己说:
“……其实,这样也不错吧。”
然后是那个星期一早晨。
开学第一天,所有人都看见了站在教室门口的“我”。
我还是穿着校服,但裙摆被我用别针往上固定,袖口反折了一截,露出手腕上的绷带。
头发剪短烫了卷,刘海变薄,耳朵挂着星形耳夹。嘴唇上是一层护唇油,光泽刚好,不算浓,却比平常的我亮了很多。
我走进教室时,没有笑,但也没有低头。我的目光径直穿过那些或好奇或震惊的眼神,落向我的座位。
我知道,大家都在看我。
“诶,那是……藤咲?”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是不是疯了……?”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拿出课本,耳边的头发顺手一拨,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不是有病啊,天天盯着别人看,很闲的话帮我把值日做了吧。”
说完那句,我自己也微微一愣。
原来我,真的已经不会装作听不见了。那种感觉,是陌生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快感。
我还是一个人吃饭、看书。
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躲的藤咲夕音了。
我学会了挑染头发,把裙子裁短,画了眼影,唇色变深,语气变硬。老师不敢多说,同学也没人敢惹。
有女生背后议论我,我会当场走过去,冷冷盯着她的眼睛说:“不敢当面说就闭嘴。”我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让对方瞬间噤声。
老师曾找我谈话,说我的妆容“不适合学校氛围”。
我回她:“老师是觉得,像以前那样被骂了也不敢说话的我比较适合吗?”我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的口音,却字字清晰。
她沉默,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我转身:“老师看不懂的,就别急着贴标签。”
我知道,她其实没看懂我的痛。她只怕我再出事。
没关系。
我已经不会让自己出问题了。
因为我现在有另一种方式——活着的方式。
不再乖顺,不再隐忍,不再祈求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