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天怼同学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暑假来了。
当其他同学欢呼雀跃地计划着海边旅行、补习班或社团合宿时,我的暑假,如同这间父母的屋子一样,只有长久的,被拉长的安静。
我没有补习的必要,也没有需要维系的同学关系。那些曾围绕着我的流言蜚语,在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终于像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片真空。现在的我,如同一个被贴上“别惹”标签的艺术品,安静地摆在角落,无人敢上前细看,亦无人敢轻易触碰。
这正是我想要的。
第一个星期,我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平静中。我睡到自然醒,不再需要为早晨的校规和“锋利”面具而烦恼。我拉开窗帘,让夏日懒洋洋的阳光洒满房间,地板上浮动着金色的尘埃。我泡上一杯冰咖啡,窝在沙发里,翻开时尚杂志,仔细研究最新的妆容和穿搭。屏幕上,各种关于“变身”、“辣妹文化”的视频被我反复播放,我甚至开始尝试更复杂的编发和眼线画法,对着镜子一次次练习,直到每一个弧度都精准、流畅。
我开始尝试烹饪,按照网络上的食谱,笨拙地切菜、翻炒,厨房里偶尔会传来油烟机的轰鸣和碗碟碰撞的轻响。我做的食物通常卖相不佳,味道也只是一般,但我还是会规规矩矩地摆好餐具,坐在餐桌前,对着空荡的桌椅,一个人吃完。
偶尔,我会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戴着耳机,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耳机里放的是一些小众的摇滚乐,女主唱沙哑的嗓音,如同我内心深处某种不被允许的呐喊。我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追逐嬉闹,情侣们手牵手走过,老人们坐在长椅上摇着扇子,谈论着家长里短。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而我,依旧是那个旁观者。
我发现,当“被同情”的泥潭抽离后,新的泥潭随之而来——是“孤独”。
那不是一种全然的平静,而是一种钝痛。它像夏日夜晚粘腻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你,让你感到呼吸不畅。白天,我可以假装享受这份自由。但到了夜晚,当霓虹灯光透过窗户,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那份空旷感便会放大,将我吞噬。
我会拿出那本旧相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妈妈温柔的笑容,爸爸傻气的表情,我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模样……它们像定格在琥珀里的蜜,甜美而遥远。每一次抚摸照片,都像在触摸一个回不去的梦。
我现在的样子,是如此鲜明、如此“与众不同”,与相册里那个乖巧、怯懦的藤咲夕音判若两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喜欢这个锋利的我,还是会怀念那个安静的我。
我甚至开始有点怀念学校。至少在那里,有可以反击的对象,有需要应对的目光,有可以让我绷紧起来的理由。而在这里,只有无尽的自我对话和无法排解的空虚。
直到七月末,社区的宣传栏贴出了夏日祭的海报。
色彩鲜艳的纸张上,印着穿着浴衣的少女,璀璨的烟花,琳琅满目的小吃摊。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我周遭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目光在那张海报上停留了很久。
夏日祭,那是曾经和爸爸妈妈还有凌也一起去过的地方。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妈妈惊喜的笑脸,还有我和凌也一起捞金鱼的侧影。那时的我,手里拿着棉花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甜的。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犹豫了几天,内心深处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声音说:“有什么好去的?只会让你更孤独。”另一个声音却带着微弱的渴望:“去看看吧……也许,只是去看看也好。”
最终,渴望占了上风。
一个夏日祭而已,又不会死。
不是为了找人陪,也不是为了拍照发社交账号什么的——只是突然很想去看看烟花。
在所有人都笑着、吵着、奔跑着的时候,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在人群里,偷偷找回一点点“那时候”的自己。
我穿了一件很旧但颜色很亮的浴衣,还是小时候妈妈买的,那时太大,一直没穿过。今天穿上刚好有点松松垮垮,但颜色还算干净。头发用发圈盘起,嘴上点了点淡粉色的唇油。
我没有戴耳夹,也没有化眼影。
只想试着,看起来像个“普通女孩。
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整条街都沾满了夏天的声音——祭典的广播、小孩子吵闹、金鱼摊哗啦哗啦的水声、风铃叮叮响。
我在人群里慢慢走着,左右看摊子,买了杯蓝色刨冰,一口吃下去冰得脑袋发疼。
“……不太好吃。”我喃喃地说了一句,嘴角却有点笑意。
我坐在河堤边吃完那杯刨冰,脚边堆着祭典上随手领来的小纸扇和折纸。远处有人在试爆第一发烟花,我抬头望过去——
然后,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侧脸。
瘦瘦的,穿着白色衬衫,右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人群边,微微仰着头看烟花。
他转了个侧脸,眉眼轮廓在烟火的光下被拉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我怔住了。
……好像凌也。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
耳边传来第二发烟花炸开的声音,人群开始欢呼,小孩子大叫着“红色的是我的愿望啦”,情侣贴得更近了。
而我,站在人群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身影。
明明知道那不可能是他。
凌也走得太久了,连“我们小时候说的以后要一起去夏日祭”也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但我还是看了好久。
直到那个人转身,走进人群,彻底消失不见。
我没有追上去。
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对自己说:
“傻瓜。”
我走回原来的位子,仰头看烟花。
看着五彩斑斓的光在夜空中一朵一朵绽放,嘴角慢慢扬起一点点,然后轻轻把手放在胸口。
心跳还在。
只是我学会了——在一个人的夏日里,也可以很努力地把“我还在”说给世界听。
哪怕没人听见。
哪怕,说出来的声音只是在烟花中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