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充满着圆珠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我低头看着那张志愿表，眼神在那一行行学校名字之间游移。纸的左上角印着【志望校登记】，最下方是需要学生签名的空格。我已经把班级和学号填好了，剩下的，就是那一栏：第一志愿。
“真宫高校”“光丘学院”“都立西原”……一个个名字在我脑中闪过，像新闻播报那样干巴巴的。它们有的升学率很高，有的口碑一般，有的学费贵得离谱。
我拿起笔，又放下。
最终，我写上了：「都立新川高中」。
一所普通的公立学校，离我家只有三站电车，走路也勉强能到。学费不高，学习氛围算不上特别优良，但也不坏。
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不奢望上等，只求能勉强维持。
我把志愿表收进书包的时候，窗外落下一片雪。已经是十二月了，空气干得像纸。我手背上前几天的划痕结了痂，没再新添。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下午放学前，班主任把我叫去了办公室。
“藤咲同学，你填的志愿表我看了。”
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面，语气温和得像在劝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他是个年轻老师，刚调来不久，一直对我很宽容，但我知道他看得出我过得不正常。
“是。”我站着回答，双手放在背后，指尖绞着袖口。
他摊开那张志愿表，用笔轻点了一下我填的学校。
“新川高校的录取标准，对你来说是不是……太保守了一点？”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说出下一句。
“你这次模拟考，是全年级第三。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往上冲，哪怕不是最顶尖的，也有好几所更适合你的学校。”
“但我不需要。”我平静地说，“我只想找一个离家近的学校，学费也要能自己负担。”
“……我明白你的情况。”老师轻声说。
但我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明白。
他不知道，我早上得赶在五点半起床做饭，洗衣，打扫，顺便确认家里瓦斯有没有关好、电费有没有拖缴。他也不知道，每个月生活费到账的那天，我会先拿出本子算房租和水电，然后才决定这个月能不能买一双新鞋。
他只知道我是“那个成绩还行的女生”，那个“曾经闹过点事，现在看起来恢复了”的藤咲夕音。
“……如果你确定，那就照你的意思吧。”他轻叹一口气，又补了一句：“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没回答，只是点点头。
晚上十点，家里只亮着餐桌那一盏小灯。
我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苦味刺激着喉咙。我已经习惯了把糖包留着，只放一点点搅匀。
桌上摊着试题集和语法讲义，旁边是我手写的错题本，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原因推定」「文脉理解」的分析。书页已经卷边，咖啡渍晕开一角。
客厅的钟指向十点半。
我揉了揉眼睛，又继续刷下一道题。
有人说，高中考试是一场筛选，筛掉不够努力的人。我觉得不完全对。它也筛掉了那些不够安稳的人生。
我必须考上。不是为了出人头地，也不是为了和谁并肩。
只是为了——我能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当然想要，但现在的我，已经不配做梦了。
我只要一个稳定的明天。
今年的新年特别冷。
我一个人窝在旧电暖炉前，穿着睡衣外加毛绒外套，脸上贴着昨晚留下的面膜痕。便利店买的便当放在桌上，味道一如既往地平庸，但至少热。
电视里播着跨年节目，艺人们拼命地搞笑、喊口号、数倒计时。每个人都在说“来年要更幸福”“要和喜欢的人一起迎接新年”，听得我耳朵发麻。
我用牙咬开一包便利店附赠的小鞭炮糖，糖果在舌头上爆裂开来，有种短暂的刺痛感——不讨厌。
窗外偶尔能听见远处神社的钟声。楼下的邻居似乎聚了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笑声透过楼板隐约传进我房间。听起来很真实，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没打算去拜年，也不想主动传讯息给谁。
以前新年，我会穿着妈妈准备的和服，站在玄关等爸爸叫我漂亮的小淑女。我们会和凌也家一起去神社排长长的队，然后一起抽签，还会闭着眼许愿。
现在我一个人，连愿望都不太敢许。
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群组，干干净净，没有谁找我。
再点开社交软件，首页全是照片：“初詣✩”“一家人围炉吃年夜饭”“新年和男朋友一起看烟火！”……一大堆喜气洋洋的假面。
再鬼使神差的点开凌也的头像，发现也是许久未上线了。
我点了点头，关掉了所有App。
走到冰箱前，从冷藏室拿出去年妈妈腌过的最后一罐梅干——她喜欢甜口的梅子，但我其实不太爱吃。
我拆开，夹了一颗，咬下去，酸得眼角发酸。
……是真的酸，不是想哭。
我把碗收拾干净，把电视音量关到最小，坐在床边，看着钟。
23:59。
我倒数的时候没有喊出口，只是用唇语默默念。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手机一震，跳出来的是银行转账通知：社福基金会打入了新月生活补贴。
我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真懂得挑时间。”
我穿上厚外套，走上阳台，天还是黑的，只有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闪。我点了一根烟火棒，火星沿着木棒缓缓爬升，一瞬间爆开，冒出小小的火花。
我望着那点火星，轻轻说了一句：
“老爸老妈……我自己多撑了一年喔。”
“我没有倒下，我想再坚持一下，你们看着吧。”
风吹过阳台，我下意识抱紧了外套。那根火花棒啪嗒一声熄灭了，像这城市里无声又闪过的小小祈愿。
我拍了拍手，回到屋内。
继续活着，继续张扬，继续孤单。
这是我的新年。属于藤咲夕音的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