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砚中渐浓的墨，将鹭城港的轮廓一寸寸濡湿、晕染。楼下童车的铜铃清响余韵未绝，与穿透暮霭而来的江轮汽笛缠绕，竟生出几分金铁交鸣的肃杀。
王富涛环在陆晓蔓腰间的手臂紧了紧，翡翠扳指上“戒之在得”四字仿佛要烙进她旗袍的软缎。他下颌被她发间东珠步摇冰凉的尖端划过，细微的刺痛却让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更沉凝了几分。
“奶奶给你看了那份报告？”陆晓蔓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指尖仍停留在他后颈那道凹凸的疤痕上，那里曾浸满了雨夜的惶惧与酒气，如今却只余皮肤下脉搏沉稳的跳动。“剑桥的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临港的浑水，比康河要冷得多，也深得多。”
“纸上谈兵？”王富涛低笑，气息拂过她耳畔那枚光华内蕴的南洋金珠，带着一丝近乎锐利的笃定，“你那份报告里推演的供应链风险模型，精准预判了去年全球芯片短缺对新能源物流的冲击节点。晓蔓，你的‘纸’，比很多人血淋淋的教训更接近真相。”他手腕微转，百达翡丽的表盘在渐暗的光线里掠过一道冷芒，背壳的坐标如同一个沉默的誓言，指向无法回避的过去，也锚定着正在重塑的未来。“陆家的固态电池是钥匙，而你的模型，是能把这钥匙插进临港氢能码头这把锁，并且扭动的‘手’。”
陆晓蔓的指尖缓缓下滑，落在他敞开的襟前，那道手术缝合的印记在锁骨下方显得格外清晰。她指腹温热，触碰却带着审视的凉意。“智能义肢实验室……手感模拟精度做到多少了？神经信号延迟能控制在毫秒级以下了吗？”她问得突兀，眼神却锐利如针，直刺他投资背后未曾言明的初衷。
王富涛沉默一瞬，窗外陆氏实验室的蓝光在他瞳孔明明灭灭，如同对岸无声的应答。他握住她游移的手，将其按在自己左胸心脏剧烈跳动的位置，隔着一层杭州丝绸，那跳动几乎烫人。“精度和延迟的数据，明天我让实验室首席亲自向你汇报。但现在，”他另一只手拿起紫檀案几上那卷铺开的婚书，祠堂香灰落成的奇异坐标在“心”字上仿佛有了生命，“我们需要先签下这份‘同心’协议。奶奶说，这对天青釉对杯，摔碎任何一只，王陆两家的盟约就会出现裂痕。但我觉得，真正的盟约，不在瓷器中，而在……”
他的话被陆晓蔓忽然凑近的唇打断。那是一个带着决绝意味的吻，唇膏的朱砂色在他领口烙下更清晰的半枚印记，如同某种封印。一触即分后，她的轻笑混着江轮再次响起的汽笛，飘散在满是龙涎香与旧纸墨味的空气里。“真正的盟约，在共同的利益，和互相攥住的把柄里，王富涛。”
她转身，珍珠婚鞋无声地碾过波斯地毯繁复的图案，走到那德制珐琅保险柜前。王富涛紧随其后，怀表链上解下的钥匙在他指尖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
“咔嗒。”
柜门开启的瞬间，顶层佛堂垂落的经幡无风自动，细微的晃影投在柜内那份厚重的文件上——《临港氢能枢纽项目联合竞标协议》。旁边，是周总今早送来的验货单，以及一叠刚刚装船离港的集装箱货柜编码。
“集装箱正在出港，”王富涛的指节敲打在保险柜冰冷的珐琅表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如他此刻的心跳，“永昌号的事，不会在我们身上重演。交叉持股协议一旦启动，王陆两家的资源将彻底绞合，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外面那些豺狼，想咬断我们的喉咙，得先崩碎自己的牙。”
陆晓蔓冰凉的指尖再次划过他突起的腕骨，目光却落在协议末页待签署的空白处。她的笑声更清晰了些，带着一丝嘲弄，一丝快意，惊动了露台上始终凝神静听的王家二老。老太太手中的黄花梨佛珠再次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与一年前暴雨夜祠堂里那声几乎一模一样。
“陈老板到——”
月洞门外的通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愈发清晰的苏州评弹，《玉蜻蜓》“血书”一折的悲音婉转，竟与此刻书房里暗潮汹涌的权谋交织成奇异的和弦。
陆晓蔓忽然将沾染了奶渍的旗袍下摆利落地掖进镶滚边，这个动作让她平日的雍容里陡然添了几分干练甚至悍厉。她抚过王富涛掌心那枚因常年按压玉章而留下的朱砂印记，如同确认一件早已熟悉的武器。
葡萄架下的德国座钟沉闷地敲完六下，声波震得窗外的梧桐叶簌簌落下。
王富涛整了整衣袖，那枚定制劳力仕的表盖内，半枚翡翠烟嘴闪烁着幽绿的光。他迎向月洞门的方向，拱手之间，竟是江湖气与贵气交融的做派：“按盛昌公司的老规矩。”袖表滑出，那半枚烟嘴如同无声的威慑，让步入书房的长沙客商瞳孔骤然收缩，瞬间想起了航运界关于永昌号冲突背后那关于“烟嘴”的隐秘传闻。
晚风卷起账册扉页，背面以蝇头小楷誊写的《金刚经》经文一闪而逝。陆晓蔓耳畔桂花头油的香气暗涌，她忽然在宽大的书案下，用力按住了丈夫那只正无意识摩挲她手背的、带着薄茧的手。
儿童房里木马吱呀，混合着货舱改建房间特有的桐油味，与窗外浩瀚江面上升起的万家灯火交融，酿成这世纪港口最真实也最浓稠的烟火气。
远处，外滩的探照灯再次刺破暮霭，光柱扫过，将石库门墙上的紫藤花影打得更碎。
王老太爷悬在白玉棋盘上的手终于落下，棋子敲击声清越。棋盘光洁的表面，隐约映出陆晓蔓旗袍高开衩处那一闪而逝的寒光——那柄永远别着的包金裁纸刀。
星火在手，可鉴暗夜，亦可燎原。
这艘曾迷失方向的船，终于在星辰导航图的指引下，校准了罗盘，即将破开迷雾，驶向充满未知与挑战，却也燃烧着共同野心与复杂情感的深水区。航路已定，风浪将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