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一身杭纺长衫,手持一柄紫竹折扇,扇面却是当代画家仿吴冠中的江南水乡,油彩淋漓间透着一股不安分的现代感。他身后跟着的账房先生,灰布褂子,眼镜厚如瓶底,手里捧着的黄花梨算盘油光水滑,却隐隐散发出樟木与旧账本混合的沉闷气息。
“王老板,陆小姐,久仰久仰。”陈老板拱手,苏州评弹的软糯口音里带着精明的算计,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陆晓蔓旗袍领口微乱的盘扣,以及王富涛领口那抹未干的朱砂痕。“盛昌的老规矩,货银两讫,验明正身。这是今早‘永晟号’离港前最后一批货的验货单副本,请过目。”
账房先生上前一步,算盘珠轻微一响,双手将一页薄纸呈上。那纸张是常见的港务办公用纸,抬头印着“鹭城港务管理局”,右下角盖着“永晟货运”的蓝色椭圆章。
王富涛并未立刻去接,指尖那枚百达翡丽的冷芒掠过陈老板含笑的脸。陆晓蔓却伸出两指,指尖丹蔻如血,轻轻拈过了那张纸。她的动作看似随意,目光却如精密仪器,瞬间扫描过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编码。
书房里静得只剩下露台上王老太爷指尖摩挲白玉棋子的微声,以及远处评弹艺人幽怨的拖腔:“……血书一幅诉离情,奈何桥畔盼君明……”
空气仿佛凝固成琥珀,将每个人的表情都封存在其中。陈老板依旧笑着,扇子轻摇,额角却有一丝细汗渗出,迅速被龙涎香的暖意蒸干。账房先生低眉顺眼,算盘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件武器。
陆晓蔓的指尖在某一栏货柜编码上停顿了一下。那串数字与周总送来的那份清单上的一个编码完全一致,但旁边的货物描述,却从“精密仪器配件”变成了“工业用基础材料”。
“陈老板,”陆晓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这批‘工业用基础材料’,比重似乎有些特别?按照这个集装箱标称的载重和体积,若是普通基材,怕是连半柜都装不满吧?”
陈老板扇子一顿,笑容微僵:“陆小姐果然心细如发。这批货……是有些特殊处理,密度较高,所以……”
“哦?”王富涛这时才缓缓伸手,从陆晓蔓指间抽过验货单,他的指腹擦过她的指尖,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他目光落在那个编码上,瞳孔深处似有风暴凝聚,语气却平淡无波,“特殊处理?不知道陈老板说的‘特殊’,是指加了‘铅封’,还是别的什么‘配重’?”
“铅封”二字一出,陈老板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账房先生抱算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王富涛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声音沉缓,却带着千钧之力:“去年‘永昌号’在公海遭遇‘风浪’沉没,打捞报告里提到,部分货柜的铅封有异常开启后又重新焊死的痕迹。当然,那只是意外,对吧,陈老板?”
他袖口微抖,那枚劳力仕的表盖不知何时又滑开半隙,内里镶嵌的半枚翡翠烟嘴,在灯光下泛着阴森的绿光,直直对着陈老板。
陈老板额角的汗终于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干笑两声:“王老板说笑了,‘永昌号’的事,早有公论。我们‘永晟’的货,向来规矩……”
“规矩就好。”陆晓蔓忽然打断他,她拿起书案上那支王富涛常用的狼毫小楷,笔尖蘸饱了朱砂墨,动作优雅地在那份《临港氢能枢纽项目联合竞标协议》的末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陆晓蔓。三个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放下笔,看向王富涛,眼神平静无波:“富涛,该你了。”
王富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最终化为一片沉凝。他接过笔,在陆晓蔓名字旁,签下了“王富涛”。两人的名字并列,墨迹未干,在灯光下仿佛有血光流动。
签完字,王富涛将笔一搁,拿起那份验货单,对着陈老板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这份单子,我收下了。至于货,我会派人跟船‘护送’到底,确保每一件‘特殊材料’,都安安稳稳抵达目的地。盛昌的老规矩,我们王家,记得很清楚。”
他话里的威胁毫不掩饰。陈老板脸色煞白,勉强拱了拱手,带着账房先生几乎是落荒而逃,连那曲未唱完的《玉蜻蜓》也顾不上了。
月洞门外,评弹声歇,只剩下晚风吹拂葡萄叶的沙沙声,以及儿童房里隐约传来的木马吱呀。
王富涛转身,将那份验货单啪地一声拍在紫檀案几上,正好压在那卷婚书“心”字的坐标之上。他看向陆晓蔓,眼底翻涌着劫后余生般的锐利与一种近乎野蛮的欣赏。
“你怎么看出那编码有问题的?”
陆晓蔓走到德制保险柜前,将那份签好字的联合竞标协议锁了进去,钥匙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她背对着他,声音透过幽暗的光线传来,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冰冷的清醒:
“不是我看出编码有问题,王富涛。”她缓缓转身,目光如刀,直刺他心底,“是周总今早送来的验货单上,那个编码对应的货物,根本不是什么‘精密仪器配件’,而是三年前,‘永昌号’上失踪的那批……受管制的放射性医疗源。”
王富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露台上,王老太爷手中的白玉棋子,“啪”一声,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