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涛还未从棋盘收回目光，就有人报陈老板来。书房内的空气因陈老板的到来骤然绷紧，又因王富涛那句“盛昌公司的老规矩”而染上某种心照不宣的粘稠。苏州评弹的丝弦声隔着月洞门，愈发凄婉哀怨，唱着《玉蜻蜓》里命运的无常与血缘的纠葛，与眼前这对夫妇精密算计的联盟形成诡异映照。
陈老板是长沙来的老客商，做的是有色金属与精密仪器的买卖，眼皮底下流过真金白银，也见过风浪。他精瘦干练，目光扫过王富涛腕间那枚露出半截翡翠烟嘴的劳力仕，再掠过陆晓蔓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包金裁纸刀寒光，最后落在紫檀案几上那对雨过天青色的汝窑对杯上，脸上堆起的笑便多了几分真正的谨慎。
“王总，王太太，贸然打扰，实在是临港那边的订单催得急，有一批高纯度的电解铜，还有配套的传感控制系统，非得赶在氢能码头第一期调试前到位不可。”陈老板拱手回礼，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默立着的我。
我是周慕云，陆晓蔓的丈夫，也是陆氏集团固态电池项目与外部技术对接的负责人。王富涛投资的那个智能义肢实验室，其神经传感与微控制系统的部分核心技术，正来自我们团队的衍生合作。这个书房，我并非第一次来，但每一次，都感觉像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磁场，权力、情感、旧怨与新谋在其中无声碰撞，而我，常常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测量磁力线走向的人。
“陈老板是心急，但规矩不能乱。”王富涛笑了笑，示意我上前，“这位是周工，陆氏的技术核心，也是我实验室的合作伙伴。货的规格参数、验收标准，你最终要和他的人对接。晓蔓负责总体供应链协调和资金流，我管码头那边的落地接口和风险管控。”他三言两语划清界限，姿态娴熟，仿佛我们三人早已是配合无间的铁三角。
我的妻子陆晓蔓，此刻已端坐在那紫檀嵌螺钿交椅上，腕间的镶金翡翠镯与椅背轻碰，发出沉笃的声响。她接过王富涛递来的验货单和集装箱编码，目光快速扫过，指尖在那串德文标注的精密传感器型号上点了点：“慕云，这套系统的抗腐蚀测试数据，最终报告出来了么？”
“出来了，比国标要求高了三个点。”我答道，声音在这间满是古董珍玩的书房里显得有些过于技术化，甚至格格不入。我能感觉到王富涛投来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猜度。他知道我和晓蔓是大学同学，相识于微时，感情甚笃。他也知道，我醉心技术，对家族生意间的这些暗流涌动向来疏离。但此刻，我站在这里，因技术而不可或缺，也因这身份，成了横亘在他与晓蔓那复杂关系之间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那就好。”晓蔓点头，将单据递还给我，眼神却并未在我脸上多停留一秒，转而看向陈老板，“货期按合同走，第一批三天后抵港，王总会派人接货。款项按照老规矩，见提单副本付七成，验收后结清。有问题么？”
她语速快，条理清，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我注意到王富涛看着她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激赏，但那激赏之下，是否藏着对这位妻子过于耀眼能力的微妙不适，或是对她与我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技术默契的隐晦嫉妒？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富涛看晓蔓的眼神，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纨绔子弟的玩味，而是掺杂着渴望、依赖、甚至一丝惧惮的复杂火焰。
“没问题，没问题！”陈老板连连点头，显然对这套高效的流程很满意，却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对天青釉对杯，试探着问，“听说二位新婚时，这对杯子可是见证了王陆两家再次联手的盛事……”
王富涛哈哈一笑，自然地揽过晓蔓的肩，手指却无意中触碰到她裸露的手臂，那里戴着的是金镶钻的手镯，而非我们结婚时我送她的那块低调的百达翡丽女表。“老物件，沾点喜气。”他语气轻松，却带着明确的边界感，暗示对方适可而止。
晓蔓在他臂弯里，身体有瞬间极细微的僵硬，随即化开一个无懈可击的商业微笑：“陈老板要是感兴趣，下次带来景德镇新烧的仿古瓷，也是极好的。”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同时自然地将重心偏移，脱离了富涛的触碰，伸手去拿桌上的钢笔，仿佛要继续核对账目。
就在这时，楼下童车的铜铃又响了几声，格外清脆。我妻子晓蔓的动作顿了顿，侧耳倾听，脸上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那是我们的儿子。
王富涛的目光也柔和了，甚至带着某种近乎贪婪的关注，看向晓蔓：“小家伙醒了？要不要去看看？”
这一刻的温情，无比自然，却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了我一下。我知道王富涛对孩子的喜爱近乎补偿性的狂热，也知道晓蔓为了让孩子在王家站稳脚跟所付出的心力。他们因这个孩子，有了更深的、无法剥离的联结。而我，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有时却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三人构成一幅“圆满”的图景。
“先把正事谈完。”晓蔓恢复了冷静，笔尖悬在账目上方，“陈老板，那批电解铜的矿源证明文件，需要再补一份最新的……”
谈判继续。我站在一旁，提供着必要的技术细节，心思却有些飘远。我看到富涛说话时，眼神总会不自觉飘向晓蔓，带着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和某种不安。我看到晓蔓回应时，专业而冷静，却会在目光交汇的瞬间，流露出一种极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疲惫与挣扎。
她是在利用王家的资源重塑王富涛，并借此巩固陆家的利益，还是……真的对这个曾经伤害过她、如今却为她脱胎换骨的男人，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而我，在这场复杂无比的合作与博弈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仅仅是一个技术提供者？一个她法律上的丈夫，孩子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她与王家周旋时，留在身后的一处退路，或是一个提醒她勿忘初心的符号？
窗外的探照灯光再次扫过，将书房内三个人的身影短暂地投射在西洋水纹纸上，交错重叠，模糊不清。
墨线已弹，悬针微颤。这艘绑定了太多秘密与欲望的巨轮，正驶向深水区，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紧握着自己那份或明或暗的图纸，等待着未知的风浪，测量着彼此之间，那微妙而危险的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