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带着满意的协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告辞,月洞门外评弹声歇,唯余江风穿过雕花窗棂的细微呜咽。书房内,方才谈判时绷紧的弦稍稍松弛,却又有另一种更私密、更错综的张力无声弥漫。
王富涛抬手松了松领口,缂丝盘扣已解,露出那道手术疤痕的尾端。他走向酒柜,取出一瓶琥珀色的干邑,两只水晶杯。“慕云,辛苦了。”他倒了一杯递给我,动作自然,仿佛我只是一个合作愉快的同事,而非他妻子法律上的丈夫。
我接过,指尖触及冰凉的水晶杯壁。“分内事。”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掠过他递酒时,手腕上那枚百达翡丽,表壳边缘一道细微的划痕,是某次技术调试时,他情急之下挽袖帮忙不慎蹭到的。这些细微的、工作交织的痕迹,像无形的丝线,将我们捆绑在同一个利益共同体里,却又时刻提醒着彼此身份的尴尬。
陆晓蔓没有看我们,她正低头翻阅着那份刚刚议定的合同附件,钢笔在指尖灵活转动,留下细碎的暗影。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擦过她发梢的东珠步摇,折射出温润却疏离的光晕。她置身于两个男人之间,像一艘船的舵手,精准地把握着航向,却无人知晓她内心深处的海图究竟指向何方。
“临港一期调试的节点比原计划提前了半个月,”王富涛啜了一口酒,看向晓蔓,语气是纯粹的工作口吻,“周总那边催得紧,海关和港务局的关系需要再疏通一遍,特别是永昌号出事之后,各方面都盯得紧。”他提到“永昌号”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阴沉了一瞬。
“疏通关系是你的事,”晓蔓头也没抬,笔尖在某项条款下划了一道线,“我只看结果。慕云团队的传感器抗腐蚀数据达标,我的供应链就能按时把东西送到码头。剩下的,是你王总展现能量的时候。”她的话像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开责任范围,不留丝毫含糊地带。
王富涛似乎习惯了这种语气,甚至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放心,鹭城港还没我王富涛摆不平的台子。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某种探究,“智能义肢实验室那边,最新的神经信号解析算法,听说有了突破?这对码头重型机械的远程精密操控,意义重大。”
我心中一凛。这项突破尚在内部测试阶段,数据并未完全公开,他是从何得知?是实验室那边有人向他汇报,还是……晓蔓告诉他的?我看向妻子,她依旧专注于合同,仿佛没听到这个问题,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硬。
“还在验证阶段,稳定性有待提升。”我谨慎地回答,刻意淡化其重要性,“目前码头的操控系统,现有技术完全能满足需求。”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王富涛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壁上挂出绵长的泪痕,“科技迭代太快,一步慢,步步慢。就像三年前,谁又能想到,陆家的固态电池能成为撬动临港项目的支点呢?”他这话像是感慨,又像是对晓蔓的奉承,但听在我耳中,却隐隐带着一丝对过往的嘲弄——嘲弄他自己那个曾经过于“慢”的、荒唐的时期。
晓蔓终于合上了文件夹,发出轻微的响声。她抬起眼,目光在我和王富涛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富涛脸上:“算法的事,等慕云团队的正式报告。现在,是不是该去看看孩子了?保姆说下午有点闹觉。”
她的话像一枚巧妙的楔子,插入了两个男人之间无形角力的缝隙。孩子,永远是打破僵局、重塑氛围最有效的利器。
王富涛脸上的商业面具瞬间软化,甚至掠过一丝急切:“闹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他放下酒杯,动作间流露出与他平日气势不符的关切。
晓蔓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旗袍下摆,那抹奶渍依然隐约可见。她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属于“周慕云妻子”的意味:“慕云,一起去看看吧?你昨天不是说新给儿子买了个智能玩具,能模拟星空投影?”
这是一个邀请,一个将我从纯粹的“技术合作者”身份拉回“父亲”角色的尝试。我看着她,试图从那平静的眼眸深处读出更多东西——是愧疚?是补偿?还是仅仅为了维持表面平衡的策略?
我点了点头:“好。”
儿童房是由货舱改建,还残留着淡淡的桐油味,但与奶香、爽身粉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我们的儿子正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摆弄着几只彩色的积木,看到我们进来,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
王富涛第一个走过去,动作熟练地将他抱起,高高举起,引得孩子咯咯直笑。他那张惯于发号施令或隐藏情绪的脸上,此刻绽放出纯粹而明亮的喜悦。晓蔓站在一旁看着,唇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真实的、放松的微笑。
我拿出那个星空投影仪,打开开关,昏暗的房间里顿时洒满细碎的蓝色光点,缓慢旋转。孩子被新奇的光影吸引,安静下来,睁大眼睛看着。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短暂地、沉默地站在一片人造的星空下。投影仪细微的电机声,孩子均匀的呼吸声,窗外隐约的江涛声,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没有王家陆家的百年盟约,没有临港码头的巨额利益,没有智能算法的突破与猜忌。只有一片虚假的星空,和一个真实的孩子。
但这宁静如同琉璃,美好却易碎。我注意到,即使在这温情时刻,王富涛抱着孩子的手臂,也依然保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而晓蔓的目光,虽温柔地落在孩子脸上,余光却似乎始终测量着我和王富涛之间的距离。
锚点或许在此刻是这间小小的儿童房,是孩子无邪的笑脸。但我知道,一旦走出这个房间,涟漪仍会以我们为中心,不断扩散,相互碰撞,搅动起更深、更无法预测的漩涡。
星空投影在墙上缓缓转动,一颗人造流星悄然滑过,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