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笔之前,我一直犹豫,要如何写出一个真实的自己。当然,所谓的“真实”终归是主观的——哪怕再标榜客观,也依旧是自我视角下的真实吧。
于是我决定讲一个自己的故事,尽量客观地去叙述它。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死亡”了。但我引以为傲的是,我将永远年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知道,我会以年轻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虽然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还活着,但我可以肯定,未来你读到这些的时候,我也许已经不在了。好了,不多啰嗦,一切从一个冬日说起吧。
那是很多年前的冬天。每当雾霭弥漫,我就会想起死亡。虽然早春的寒气似乎总会把人唤回现实,但我却总是出不了门。我躺在床上,虚弱不堪,脑中浮现着过往的回忆。这时,房外传来家人的声音:“幸子,你也该出去走走了。”
那样的冬日,是我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为何显得如此久远?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享受那样的冬日了吧。明明小时候还好好的,直到某个小学的早操时,我摔倒了。像是突然睡着,醒来时,周围站满了大人。那是我最早的记忆之一。从那之后,也许是因为身体变差,也许是贫血,在气温剧烈变化的季节里,我几乎无法大量活动,只能虚弱地待在教室里。
某一天早操,我照常留在教室,新来的年级主任巡查时看到了我,便当场训斥。中午我想去解释,却没鼓起勇气。我恨他,更恨自己。那天是伦哥背我回家的,也是他第一次背我。
有时放学,伦哥会来等我。夕阳透过窗子洒在课桌上,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教室门口,他总会等着我。我对阿伦,或者说“伦哥”的感情是什么?我想我知道,但却不敢承认。
在我们那个保守的环境下,这样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们没有刻意回避。他背着我,我就安静地靠在他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还有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偶尔会说:“伦哥,放下我吧,这点路我可以走。”
他便轻轻把我放下,我们并排走着。看着路边的麦子一天天地挺起身子,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春天真的来了,我也许能慢慢恢复了吧。
那时候,我就想:我大概会在很年轻的时候死去吧。那样的死,好像也挺酷的。我从不惧怕死亡,把它当作朋友。我曾觉得,只有真正回归自然,我的卑微才会停止。面对日益高大的伦哥,我常常想哭。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不配。我一无所有,不值得他对我这么好。
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我,不能总依赖别人。我要学会一点点地坚强,像个大人那样去理解这个世界。
那个念头诞生在春天。春,是属于我的春。我看到杨柳抽芽,青草一点点翠绿。春雨掠过发丝,我不再打伞。走在雨中,我张开嘴,接雨水。就像小时候一样。只是,这些事我从未让家人知道。我的身体,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而是家人共同守护的。他们比我还在乎我的健康,不断叮嘱我加衣服、喝水、上厕所……
这是一种特殊的幸运吧。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许多成年人才能体会的沉重。
那时候,双方父母关系很好,玩笑中提到让伦哥照顾我一辈子。我总是羞涩地逃开。
听到“你也该出去走走了”,我只是报以微笑。是的,我该出去看看了。哪怕依然虚弱,但新年将至,不如怀抱一丝希望呢?
阿伦没来找我。但他是那种只要你喊一声,就会立刻出现的人。他的父母做小生意,他很勤快,从小就帮忙干活。
我们是邻居。小时候,他妈妈常来找我妈妈串门。他总是缠着妈妈,而我则怕生人,只会静静地站在一边。大人们在院子里聊天,茶水热了又凉。我们像两只被放养的小猫,直到饿了或者想上厕所才哭闹。
那样的下午,再也没有了。
现在的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样一个下午里,看着阳光慢慢移动,影子一点点被拉长。
妈妈说我小时候爱哭。阿伦则是那种即便被打,也只是默默抹泪的人。他和我没有所谓的“相识”,因为我有记忆起,就知道他在。
他有一个怪癖——喜欢喊我的名字:“幸!幸!”有时是在练字的本子上写满“幸”字。他从未向我表白,也许是因为年纪,也许是别的。但每当看到那些字,我都会莫名恐慌。我怕,怕自己不配。
日子就这么过着。他依然在冬日送我回家,而我仿佛停止了生长。我开始幻想,自己变成自然的一部分——大地、大树,甚至路边的杂草。那样,我就能真正自由,不必装作坚强、不哭。风能替我哭,蝉鸣能替我笑。
我常和蝉比赛,看谁叫得大声。
父亲去世后,我彻底垮了。那些“人间的事”与我渐行渐远。那几天,幻觉般的烟味常浮现在床边,窗外掠影让我以为是父亲。他的烟灰缸还在茶几上,但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夜晚望着黑漆漆的客厅,我仿佛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抽烟。我想被他骂,就去客厅点烟——这是我能想到最恶劣的事。他一定会打我。
可我吸了一口,只是咳得泪流满面。爸爸,你怎么不来骂我?我一边闻着自己最讨厌的香烟,一边哭。妈妈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她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我知道,我得成长了。我不能再是那个懦弱的幸,而要成为坚强的幸。
之后,伦哥对我们更加照顾。他带饭来我们家,邀请我和妈妈去他家吃饭,说是“热闹点”。也许,没人真的喜欢孤独,大家都渴望热闹。
那天,我和妈妈第一次去他们家吃饭。他们热情地接待我们,仿佛早已是一家人。我却胆怯,因为我不值得任何人喜欢。我害怕那种“想让两家合并”的氛围。
在学校,我成了贫困补助对象。接受别人的善意让我羞愧。我想回报他们,哪怕只是用我的微小坚强。
于是我鼓起勇气,给阿伦哥递了一张纸条。那是我第一次如此主动。
晚上他来找我,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把自己亲手做的小礼物送给了他——虽然笨拙,但是我全部的心意。
在那个无月的夜晚,村庄的广场,无人的长椅上,我们坐着。夜静得出奇。天气渐凉,秋意渐浓。
那也是那年最后一次能看到星星的秋天。
那是那一年,最后一个能看见星星的秋天。自那以后,秋雨便不断绵绵地落下。夜晚,是永恒的雨声,是冰凉的大地和寒冷的空气。我讨厌这样的秋天,我不想留在这里。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很快我就病倒了。九月我没去上学,家里只有母亲。昏暗的屋子里,她无事可做,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有时,她会端着板凳坐在门口,望着雨水发呆。
那天,我忽然想到,父亲已经去世半年了。人生总是充满令人窒息的回忆,但我学会了忍受。忍受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了伦哥。他不再贪玩,开始为升学考试努力,变得更加稳重。我渐渐追不上他了。也许,死亡就是这样悄悄开始的吧。就像那个春天去世的父亲,已经追不上现在的我们一样,而我,也开始追不上伦哥了。
黄灿灿的日子,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呢?
母亲,我对她其实并不熟悉。那天我走近她,陪着她一起发呆。我们都不善言辞,最后她悄悄挪开了。但时光仍在悄悄流动,终于等来了小阳春。一天,她带着一点雀跃告诉我,在附近找到一份零工。我明明感到心酸,却还是为她祝贺——也许我成长了。
成长,离我不远了。就在那个冬天,我们都不小了,身体在发育,伦哥背我的时候也变得小心翼翼。矜持和尴尬开始在我们之间蔓延,那样的空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躲开他。但变故却不是从这开始的。
那天放学回家,家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很害怕。中午吃饭,他没有离开,母亲还特地为他做了一份饭。那一刻,我心里就已经隐隐知道结局了。果然,他越来越频繁地来我们家,母亲让我叫他“叔叔”。我极度排斥,极度厌恶。他们笑脸相迎,我却只能躲进自己的房间。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是后来才提到的。我第一次自杀的念头,就是在这之后几天冒出来的,虽然最终没有真的去做。
他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来,我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自己太自私。也许他是母亲的幸福吧,而我却一点也想不到该怎样妥协。母亲开始试图和我谈心,她笑着说:“我们两个人过也太孤单了。”那一刻,我像是掉进了冰窟。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不配再被称为“一个人”。我哭了,那是怎样的眼泪,我说不清。我想爸爸了。我偷偷去了他的墓前,像一个委屈至极的女儿去找父亲倾诉。在那里,我哭了好久好久。
生活难道不能更坏了吗?这些对别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我太软弱,我已经退化成一个不会思考的孩子。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伦哥,他是我的依靠。他会安慰我,替我出气。但现实中的他,终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我无数次幻想着:伦哥,要是你大胆一点,我一定会接受你,会陪你到天涯。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有一天,那位“叔叔”带着几个人来家里提亲。母亲开始翻衣柜找出没穿过的衣服,她的哥哥嫂子也来给她打扮。尽管掩不住岁月的痕迹,可这一切已成定局,我只能接受。他的那个儿子也来了,是个高个子、沉默寡言的青年。他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这场婚姻,也看着我。那一刻,我竟然开心——因为我被他“认可”了。他的蔑视,是对我最大的理解。从那一刻起,我们好像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我甚至鼓起勇气,邀请了伦哥和他父母来参加这个所谓的新家庭的成立仪式。
伦哥还是微笑着看我,但在看到那个青年时,眼中突然多了一种敌意。我仿佛变成了动物世界里的小鹿,被两只狮子盯上了,即将爆发一场战争。但无论结局如何,我已无法选择自己的归宿。
热闹过后,家不像家了。那位儿子还在原地读书,不常来。我开始习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写一些杂乱无章的文字。
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元宵节后,年味尚未散尽,我们要回学校迎接新的学期。那是我重新活过来的一个春天。三月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清明节,我又去看了父亲,陪他说了很多话。回家路上,碰见了伦哥。
那天他没有背我——因为是春天了,不是可以“背我”的季节了。田间小道上,我们一言不发。直到一个无人的转角,他停下脚步,对我表白。
那是我等了很久的事情,但我当时无法立刻回应。我问他是否真心。他从路边折下柳枝,编成花环戴在我头上,说他许下心愿。
那天我没有答应他。但回家洗澡时,我的心脏跳得很剧烈。我知道,这不是错觉。
三天后,我答应了他。也为他折了柳枝,做成花环戴在他的头上。他轻轻拨弄我的头发,那双手温暖得让我不再感到孤独。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遇到烦心事,我可以找他了。
就在那个清明后的傍晚,田间柳树下,他亲了我。那是我们的初吻,青涩如新芽初绽,惊慌如林中小鹿,是春溪刚融的颤抖,是人世最本真的颤栗。
后来,我们开始写信。因为那个夏天,“叔叔”决定带着母亲搬家,我也不得不离开。去了陌生的村庄,面对陌生的邻居,我仿佛在梦中。
那三个月,成了我最幸福的时光。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伦哥也像旧报纸一样慢慢泛黄了。虽然我们依然书信往来,但再炽热的情感,一旦被写进信里,也难免变成了一具好看的“尸体”。
高三的最后,我收拾着那些泛黄的信纸,却已经想不起当初的悸动。伦哥变得越来越遥远,终于褪成了一个普通的名字。叔叔和母亲的生活像电视剧,无法真正触动我。他的儿子读了大学,而我,也即将成年,脱离一切关系。
现在的我,依旧时不时想到死亡,却还是活着,占据着世间的空气和人间的位置。像浮萍一样地活下去吧。也许某一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以上,也许就是一段无聊的、谁也不会在意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