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得像血。驼峰般的山峦连成一条起伏的曲线,全是红彤彤的颜色。
红枫还在山路上不停飘落。
酒吞。这是群山之主的名字。山主平日都倚靠在山顶的枫树下,阖着眼打瞌睡。
那是最深也最高的山,名为“鬼马山”。此外由深至浅,依次是白鸟山、蛇形山、猴面山、埋骨山。
埋骨山脚下有一条瀑布,瀑布流出一道浮起红叶的小河,小河经过一个仅有几十口人的村子。
现今,我就在这个小村子里。乘车来到村口,能看见村子大门外有一块盖着些许青苔的小石碑,上面刻着“六本木”。
头戴白色棒球帽的司机停下车,七月午后的日光扫去帽檐的阴影,突出的帽檐发着光。
我目送着白亮亮的帽檐,下车走进热气如海的外界。
六月底的时候,报社的主编交给我一项采访任务,要我来到这座偏远的小村子里调查这里的风土人情,为八月的暑期特辑提供内容。
“那是有妖怪传说的地方,我当然知道这是迷信,但读者就爱看这些精灵古怪的东西嘛,你去那里多收集些像证据的证据就好了。”
主编那时这么对我说。六本木村位于四季都开满枫叶的五山边,这点确实令人诧异。不过,那些妖怪传说我想都不是真的,多半是为了配合村子的主业——贩卖木偶的生意编造出来的吧。
我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小相机,担着浅灰色的背包,蓝色运动鞋踩在黄土路面上,走进了六本木村。
六本木村里都是两层的木质屋子,屋顶上盖有栗子颜色的草堆。
红叶稀稀疏疏地漂在河面上。小河从远方的山脚下蜿蜒伸展,穿过村子正中栏杆顶端雕有古兽面孔的小桥,然后朝西边汇入另一条大河。
村口有两片相对的菜地,菜地周围散布着几列绿枝摇晃的老树。
我身穿白色短衫和蓝色牛仔裤,这副都市打扮吸引了眼前还套着古装似的传统服饰的村民们的目光。
一位褐发束成丸子形状,额头上绑着白手绢的年轻女子,右手在面前折平挡住日光,挪着步子渐渐靠近我。
“小哥,”她勾起嘴角露出微笑,两颊有一点粉红,“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叫楠丝。”
“你好,”我略微点了下头,“我是来自新河报社的记者船元。”
“记者?”
“啊,就是把一个地方的事介绍给其它各地的人知道的工作。”
“从来没有听说过呢。这边来,到我屋子去休息吧,站在这儿怪晒人的。”
楠丝小姐领着我走过那座栏杆顶雕有古兽面孔的小桥,来到小河右边的一座高脚屋前。这座木屋边有一棵比屋顶还高些的歪脖子树。
踏上檐廊,掀开门前的竹帘,室内暗得看不清楚,但能非常明显得感受到阴凉在面前弥漫。
“等会儿,我去拿枫茶来。”
这是六本木村特产的茶。茶叶生长在埋骨山上,原本呈五角形,又因为这里四季都盛开着同样是五角形的枫叶,所以村里人取名为枫茶。
过了一忽儿,眼睛终于脱离日光的遮蔽,这里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我正坐在一块铺在木条地面上的竹席中,席子中心摆着一张微红的圆形矮脚桌。周围是四根大支撑柱,柱子上绕着几节藤蔓似的粗绳子,每条绳子都打了许多结,结中都挂着木偶。三面墙壁包围着我,墙中都有好像是古代猎人的人拔刀砍向各路妖怪的绘画。
我搜集着视野内的一切,觉得屋子里的模样可以算作是主编要求的“证据”之一吧。想着我举起胸前的小相机,对着屋内咔嚓咔嚓地拍起来。
“啊呀。”
楠丝小姐轻声的尖叫挡住了我就要按下快门的手。
“那是什么?”她放下茶碟。
“这个?这是相机。就是……你看。”
我把底片的图像调出来,伸到楠丝小姐跟前,解释着:
“就是能定格画面的东西。”
“像是仙术呀。”
“仙术?”
几年的职业生涯带给我对新闻的敏锐在此时派上用场,我从句话里嗅到了热点的香气。
“可以讲讲吗。”
“你看过这些壁画了吗,”楠丝小姐递给我茶杯,然后把两手的袖子都拉到半臂上,“墙上画的是传说中的仙人尾张守入五山斩妖的故事。”
“这我倒没听过。不过,五山之主酒吞大妖怪的事听过不少。”
“哈哈。那是村长松父看这只传说中的大妖怪容易吸引外面的人,方便卖木偶,所以特意宣传了不少。”
楠丝小姐灌了口茶,舔舔嘴唇边的茶渍,接着说:
“尾张守佩着宝刀“弦月”。一路从埋骨山到猴面山、蛇形山、白鸟山,连着灭除了无数小妖怪和四只大妖怪,最后来到了尽头的鬼马山上。
“鬼马山上,静静的月光充满枫林。尾张守没有遇到任何妖怪。他顺着山路爬到了山顶。
“山顶的大枫树下,庞大的身影倚坐着,马头、长发、大葫芦。那就是山主酒吞。
“酒吞阖着眼睛,沉睡着。尾张守在明月中拔出宝刀,蹑步靠去,随后近身猛地一劈。
“刀落,斩空了一地枫叶。然后……”
“呦,有客人啊。”
我从楠丝小姐讲述的梦影中醒来。有个老爷掀开门口的竹帘,晃眼的日光在他背后像刚腾起便熄灭的火苗般一闪而过。
楠丝小姐扭过头看着老爷,说:
“是报社的记者呢。”
“记者啊。哎呦,上次那个什么报社也来了几个记者,到处问问题,折腾死我了。”
老爷佝偻着背,找到我和楠丝小姐上边的席间坐下。他的右颊上有颗眼珠似的大痣。
“你们在聊什么?”老爷右手托腮,目光扫扫我们。
“在讲酒吞的故事,”楠丝小姐看着我,“对了还没介绍过吧,这是六本木村的村长,松父。”
松父点了点头。
“我是新河报社的记者船元,请多指教。”我也点了下头。
“你在这里还没有住处吧。”
“是的。”
松父的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我一个没想到的大问题。
“山脚下边还有一间空屋子,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那是阿登的屋子吧。”楠丝小姐收拾着已经见底的茶杯。
“阿登是?”我眨眨眼睛问道。
“村里的一个年轻木雕师傅,手艺是新一辈里最好的。去年夏天进山里找配料后没有回来。我们的人也没找到他。”
“我们都想他是给妖怪吃了。”
楠丝小姐说完,托着盘子起身,走开去了。松父挠起头皮,继续说:
“他可能到更深的地方去了吧。不好找啊。村里的规矩就是不能到埋骨山后面的几座山里去。”
“真的有妖怪吗?”我打趣问了一句。
松父耸起眉心。
“反正我这大半辈子没见过,”他把挠手停下,垂到盘起的腿上,“但深山里就不知道喽。”
门口的竹帘又一次被掀起,只是先前晃眼的日光变成了青蓝的暮色。一个额头上同样绑着白手绢、一样套着古装服饰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浑身鼓起肌肉,身子看上去壮实极了,那张方正的脸盘给人刚毅的感觉。
“柴,今天的农活干完啦。”
柴愣愣地点头以示回应,瞥了我一眼,接着转身朝房间里走去。
“这位是?”我有点疑惑。
“那是楠丝的丈夫。看上去呆,关键时候却是很可靠的。他很怕生。”
也就是所谓的羞涩吧。楠丝小姐回来了。
“你们留在这里吃晚饭吧。”
“那就不客气啦。小子,等会儿我领你去房子里。”
“多谢您了。”
不知怎么,我侧目凝视着挂在柱绳上的木偶的脸,这些动物形状的脸吸引着我。我想,六本木不是个不错的村子嘛。
但是,从这些木偶身上,我似乎隐隐感受到一种朦胧的不安,让我的心莫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