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披寺。
这个曾经繁盛一时的修行门派,如今已然只剩下了旭日燃尽的残灰。
到处都是烈火灼烧后的焦黑墙皮,以及冰冷的冬雨都没能洗净的血迹。
已经贵为帝国灌顶国师、兼领剑南西川节度使的“疯子”洛桑坚赞,此刻正孤独地坐在山巅高高的佛塔下。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防腐处理后的人皮,收纳在纯银的盒子里。
如蝉翼般轻薄、羊脂般洁白。
上边满是刺青的精致图案。
光亮如新,没有一丝污渍。
念及旧事,泪水忽然控制不住地奔涌而下。
洛桑急忙把盒子挪开,避免腥咸的眼泪打湿了她的皮。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经幡被风吹动,鼓声辽遥恢弘。
他从节庆的集市上买回了这只毛发鲜亮的女宠。
在修行界,只有男子具有涅槃成佛的资格。
女子可以是孕袋,是花瓶,是抹布,是屏风,是家养萌宠,是供观赏的躯壳,是修行用的明妃和炉鼎,唯独不能是真正的人。
佛法《大不敬》篇对女子做出如下规定:
以目视男,剜眼;
以手指男,砍手;
以口舌之利对男子喧哗辱骂,割舌;
以腿脚之便窜逃而不听男子号令,抽筋……
如此种种,共有数十条。
每当男子披着绛红僧袍经过街面,流浪的宠物少女们都会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磕长头,避免违反上述律令。
可悲可叹,有些倔强的笨蛋不懂得这些生存之道。
就比如洛桑买回来的这一只。
解开包裹小家伙的红绸,满溢的乳香扑鼻而来,洁白的肩颈和金子般的柔顺秀发更是让人目眩神迷。
洛桑念诵起经文,将真气渡入她的体内。
原本只是想做个身体检查,但却猛然发现她的丹田气海之内无比充盈,与活佛相比都不弱几分。
这便是佛经所说的先天肉红身,堪比道家门派的仙灵根!
不需要打坐冥想、也不用练心法密咒,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而然地就会精进修为。
原本她肯定是拿着凤傲天的命运剧本~
只要能健健康康地活过幼年期,待到神功大成,必能一鸣惊人。
然而,她的四肢经脉却因为犯了佛律被生生切断,肌腱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外表看去还算完好,但手脚使不上劲、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只能当个艺术品摆在家中。
洛桑本想退货,谁知那无良商贩早已开溜。
咒骂了几句之后,洛桑只好收养起了这个眼神呆呆的小萝莉。
“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绵绵!”
“哪个字呢?是睡眠的眠吗?”
“不是喔,是绵绵软软的绵绵!”
她的声音也像天上的云朵一样绵绵软软的。
抱在怀里,像个暖乎乎的热水袋。
“我叫洛桑坚赞,以后就是你的主人。”
少年微笑着低下头来,为她戴上颈环。
这种特制的金属环内刻有梵语密咒,能够防止小宠物无意之间触犯律法。
比如无意间用目光直视男子时,咒语就会生效,使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来。
只要戴了环,基本上就不会被俗称为“铁棒喇嘛”的执法僧带去行刑了。
绵绵低着头左右张望,怎么也看不到自己脖颈上的环究竟在哪里。
不过她还是很高兴:“我有主人啦!我有主人啦……”
这一声又一声可爱的呼喊,萌得让人心都快化了。
“不用喊主人,叫我洛桑就好。”
“呜?”绵绵的眼神里带着些许困惑。
她不明白这又是为什么。
一只小宠物,怎么有资格使用如此尊贵的称呼呢?
“洛桑……是您的姓氏吗?”她怯怯地问道。
“不是哦。就像丁真珍珠也不姓丁真一样,这四个字都是名。”
“呜~珍珠?”
“哈哈,没什么,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啦。”
“绵绵听不懂喵。”
原本洛桑买宠物,只是想让自己单调枯燥的生活增些亮色。
没想到,这一抹光亮慢慢地成为了他的全部。
修行是痛苦的,人心是复杂的。
只有绵绵永远都那么纯粹。
每天傻乎乎地坐在门口,迎着夕阳等待着疲惫的主人归来,想把今日刚从别的女宠那里学会的山歌唱给主人听。
送她一顶格桑花环,她能兴奋好几天~
见主人因为修行方面的事情愁眉不展,她还会像毛毛虫一样地在地上拱来拱去,试图逗主人开心~
看着她活泼的样子,洛桑感觉自己也被治愈了。
(如果这样漫长而幸福的人生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该有多好呀……)
后来洛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回忆起往昔岁月。
没有任何重要的事件,但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却已经让他潸然泪下。
悲剧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酝酿的呢?
洛桑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从何时起,绵绵身上的那种活力逐渐消逝了,夜晚有时会低低地咳嗽。
洛桑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带她去各地求医问药,结果却得到了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已经无能为力了。神佛带走她只是迟早的事儿。”
“她的时间还有多久?”洛桑急切地询问。
“最多半年。”
洛桑绝对不愿意就这样接受命运。
他散尽家财,到处搜寻偏方……
许多地方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洛桑害怕绵绵跟他一起出门的话病情会迅速加重,于是便把她留在了庙里,叮嘱她一定要多休息养神,保持快乐的心情。
然而,得知绵绵患上了不治之症后,寺院里其他修行者养的女宠也不再和她来往了。
少数几只还来和她说话的,言语之中也带上了讥讽嘲笑之意。
“哟,这不是咱们寺院里最美的绵绵吗?怎么咳成这副模样了?”
“绵绵,你家的宠物怎么只有你一个啊?是不是你男人不行啊?”
“我听说他花了好多钱,给绵绵抓来一堆没用的草药!”
“嗤,绵绵可真是个烧钱的拖油瓶呢。”
“绵绵的主人是个穷鬼,给人做法事办丧赚钱都不会!我家主人已经赚来三张漂亮的人皮唐卡了呢。”
绵绵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可是嘴笨的她又不会和人争辩,只能羞愤地瞧着地面。
事实也许正像那些女人说的一样,洛桑坚赞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
他把过冬的大衣典当了,屋里能卖的家具都卖了,终于凑齐了去往关内的路费。
“我去找汉地的神医来救你,等我回来!”
出门之前,洛桑紧紧地抱住小家伙瘦弱的身体,发誓一定要治好她。
绵绵挤出一个像往常那样开心的笑容,低下头掩饰自己眼神中凄美的哀伤,没有让主人察觉到。
洛桑走后几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拖着本就行动不便的病躯,在地上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一点一点挪到了城里的刺青铺子。
她把身子伏在地上,请求那里的掌柜……
“我快要死啦,再过一两个月等病情加重,那时候我一定瘦得脱相了,皮也不好看了。”
“我想让主人对我的回忆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主人是个善良的人,他不肯像别的僧人那样借着做法事的名头掏空贫民的家产。”
“而且他又不善钻营,等我死了之后,他肯定买不起别的宠物来陪伴他啦。”
“为了给我治病,他花了不知道多少钱,我不应该再拖累他了。”
“求求老爷们施舍我吧,求求你们行行好!我没有钱,可是我想请你们给我身上刺个青,把我的皮剥下来,让我家主人拥有一张最美丽的唐卡,走到哪里都倍儿有面子……”
伙计们被这个故事感动了,掌柜惊讶于竟然有这么聪明懂事的宠物,于是便遂了她的愿。
等到洛桑请回神医的那一天,看到的是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场景。
一群人敲锣打鼓地站在屋前为他庆贺,掌柜郑重其事地端上来一个无比精美的木头匣子。
打开一看,里边正是绵绵的皮。
没有血,没有污渍,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听了您家小宠物的故事,我们都很感动,特意免了您这次剥皮的费用。”
“您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呢?有如此美丽贤惠的宠物,是您的福分啊。盒子也送您了,不收钱。”
从那天以后,洛桑彻底疯了。
大部分时候他沉默地坐着。
但又经常毫无征兆地哭喊起来,那动静令人毛骨悚然。
“我怎么没有早回来一天……就一天!!”
紧接着便是咚咚咚地用头撞墙的声音。
那种病在关外雪域是不治之症,但是在关内的汉地神医手里,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儿。
有一段时间,他在山门里逢人就问:“到底是谁怂恿她去刺青店的?”
没人回答他。
换来的只有冷眼和讥笑。
除了洛桑这个疯子,谁会为了一只女宠这么大动干戈?
“上师们修习双身法时练废了的明妃不知有多少呢,有谁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别的喇嘛是这样对他说的。
“洛桑坚赞,你在寺里瞎胡闹什么!成何体统!不过就是没了一只女宠而已,你要扰得大家都不得清净?罚你去茅厕洒扫!”
师兄说这话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只曾经嘲讽绵绵的小女宠。
此时她正得意地闭着眼笑。
后来洛桑走了,离开了桑披寺。
接下来的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大炎帝国的凡人皇帝企图从修行者手上征税,自己却差点被刺杀;比如雪域各佛门联合起来与帝国对抗,桑披寺也参与其中……
等洛桑回来的时候,他手持骨杖,杖上挂着三个人头。
一股黑暗恐怖的力量萦绕在他的身周。
随他而来的是皇帝的谕旨、西域来的吐真剂、还有一支军容整肃的铁甲武士。
一场持续数月的血腥战斗之后,洛桑控制了整座寺院。
他审问了所有还活着的人,把当年与绵绵的死相关的那几个家伙全部活剥了皮,炫上草,挂在大殿正中。
接下来几天里,他要开启燔祭的仪式,使用古老的密咒“舍利子回魂”唤回绵绵苦痛的灵魂。
“恩君,您该休息了。”
一双白藕般的细手环了上来。
洛桑微微叹气:“都说了不要叫我恩君。我救你父亲不是施恩,是我认可你们帝国的理念。”
“好的,恩君。”少女款款地为他端上砖茶,神情不喜不悲。
她名叫赵熙宁,乃是大炎皇帝的女儿,也是皇帝赐给他的明妃。
自从那次皇帝遇刺案,洛桑成功救驾之后,她就跟在了洛桑身边。
此刻看他执着地试图复活另一个女人,不知少女心中有何种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