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侵占了你们,你们就不害怕,不恨我们吗?”桓卿琬愣愣地看着他说道。
“恨,有的人有,可是,你们的理藩院相对于我们的国王和巫师其实还挺好的,我们确实成为了番邦人,可是日子却过得比以前好太多了,我们能用上铁路,能有挖出来的大湖,能享受不再泛滥的洪水。”廖台笑道:“我们更想的是,怎么才能向这个强国走的更近一点,要怎么样,我们才能成为它的一份子。”
“如果这样可以走向更好的未来的话。”
“唔~”桓卿琬看着廖台脸上的憧憬,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从未将自己置于一个侵略者的地位上,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扮演的就是那个侵略者的角色才对。
“所以我就和几个人约定,要到神州去,我们几个人抢到了去神州当工人的船票,然后合伙谎报了年龄,全都是15的人我们报名20岁。”
“不是吧!你们谎报,还是集体谎报!这,这傻子都能看出来了吧?”桓卿琬直接愣住了。
“你说这个啊,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清理水利工程的河道淤沙,这个活放以前是你们徭役和流放犯才干的,会累死的,现在共和国把徭役全面废除了,干这活给开的工资就少了。”
“一个汉人50两一个月,别嫌贵,会死人的工作有人干就不错了,一个番邦人10两一个月,别嫌少,搁你们老家买下来一个人都够了,我在哪都能看着小孩,估计不是那人傻,而是确实忒缺人了。”
‘好熟悉的剧本,太平洋铁路公司?不确定,再看看。’桓卿琬满脸写着尴尬。
“反正,我们几个在哪一直干了好几年,在哪里找了几个庙里的先生教书,最开始那些先生一看我们是番邦来的,直接让庙里的人把我们轰出去了,给钱也不行。”
“怎么能这样!”桓卿琬直接开口。
“要是我们在那里,汉人学生不来了怎么办?先生的名声因为我们被败坏了怎么办?”廖台苦笑:“后来我们是费尽心思的到那里旁听,最后还是打动了先生的,他同意让我们隔着门板听课,给我们出题。”
“这样的话,你们不会受人欺负吗?”桓卿琬的声音冷了下来。
“会啊,那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先生也催着我们学成了考试去,赶紧看看哪所大学愿意收我们。”
“怎么能这样呢?”桓卿琬难掩脸上的悲伤:“明明只是求教的学生,只是想要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已啊,为什么这样的人也要受到歧视呢?”
“你难道不知道那些学派大人物的理念吗?”廖台笑了出来:“知识是神圣的,探求知识本身就是目的,将知识视为工具是劣等的行为,企图将知识视为敲门砖是对学问的亵渎。”
“所以那些学生,当然了,我没有针对任何人,而是整个神州都是这个该死的样子,明明就是个学习机器,明明脑子只有二两重,明明穷的叮当响,也非要装出一副听《广陵散》听得意趣横生的样子,也要作出读《道德经》大有裨益的反应。”
“可这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天才啊?”廖台换回了桓卿琬熟悉的耻笑:“那样的媚态难道自己不丢脸吗?知之为知之这么简单的一句道理都忘了吗?”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求学还真不是当敲门砖的。”
“啊,那是什么?”桓卿琬愣了一下。
“我的老家哪里雨季能让你发霉,旱季那叫一个石头冒烟,可是神州的朋友却告诉我,我们这里的水利问题和他们老家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无非旱雨两季,至少比有迹可循。”
“你那个朋友住哪的?”
“他说,他曾经住在黄河北岸。”
“所以我就想,如果我到了神州,如果我能把神州人的技术和那些钢铁巨兽带到我的老家的话,耶莱顿河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那么反复无常了?是不是我们每年都不用看着粮食烂掉,然后又有人饿死呢?”
廖台脸上依旧是那时候的憧憬,仿佛他踏足神州大地,第一次见到那些征服自然的水利奇观的样子。
这样的纯正与憧憬是装不出来的。
“这么简单,这么实在的梦想,应该有人支持你了吧?”桓卿琬笑了出来。
“我被嘲笑的更厉害了,他们甚至把我骗到河里去。”
“为什么!”桓卿琬惊了,这么朴素实际的愿望怎么还会——
“水利专业就没有外国人,能够和这个国家建立平等外交关系的国家来的人都不能进入水利专业,更何况我这么一个蛮夷之人呢?”廖台笑了出来:“人们总是会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充满自信,不是吗?”
“他们说,癞蛤蟆就是癞蛤蟆,这辈子都飞不上天。土木工程国之重器那不是我们这样的蛮夷能够染指的,他们的祖先建立都江堰的时候,我们还在神神叨叨的活人祭呢,我们这些人,听命令打灰就是了,勘探和图纸想都别想。”
“还劝我早点放弃,别多次落榜,给这个专业刷新下限。”
“你,一定令他们改观了,对吧?”桓卿琬拍在竹栏杆上笑道。
“我落榜了,第二三次都是垫底。”
“啊?”
“这有什么很奇怪的吗?”廖台耸了耸肩:“我又不是天纵奇才,怎么可能因为一腔血勇就逆转乾坤,别忘了,我那个时候在从事的是学术研究,不是学习,那和你努不努力关系不大。”
“不要以为人人都能做人类进步的砖石,因为你没有那个高度。”廖台笑了出来:“这是我们的外墙上写着的,很难听,很现实,不是吗?人的上限在诸葛亮、苏东坡这样的全才出现后就已经确定了,剩下的人无非踩着他们前进而已。”
“可是更多的人连照顾好自己都是个奢求,更别提文明进步了,学术是天才的伟业,或许社会的本体是大多数人,可是那些顶尖的数学难题,人再多算不出来就是算不出来。”
廖台自嘲道:“很明显,我不是天才。”
“所以我做不到让任何一个人刮目相看。”
“也是,这就是现实,不是天才就是很难办啊。”桓卿琬的笑容有些阴沉。
“不过很乐观的一点在于,我不傻,我犯不上和他们较劲,我就不是来追寻学术的高峰的。”廖台无所谓的摊手:“那些太过高端的技术对于我而言已经没意义了,你给我就我们那里的情况也用不上啊。”
“大国科技的边角料就已经足够我们这些人吃饱了,我只需要共和国现今的水利知识,不是顶尖技术。”
这一句话忽然让桓卿琬哭笑不得,对啊,没必要啊。
“所以我每天的日常就是抄书,到你们的图书馆里,给那个书吏塞点钱,然后抄,之后呈批呈批的复印,这就可以了。”廖台脸上的笑消失了。
桓卿琬察觉到了不对,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了,拓本丢失了吗?”
“不,不是丢失了,是被烧了。”一滴泪水从廖台的眼角滑落。
“当初和我来到这里的人不少,可是坚持下来的人不多,有的人来到了神州就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这里的工人吃的比我们那里的贵族还好,很快那些人就彻底沉迷于赌博、酗酒还有抽烟里,然后哪次闹了事被警卫逮进去。”
“有的人咬着牙赚来了钱,可是看着神州那高的离谱的高等教育费用只有望洋兴叹的份,然后拿上了这些钱回了老家,高高兴兴的卖钱卖地当老爷,再也不受苦了。”
廖台已然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泪珠频繁的从他的脸上滚落。
“还有的人,费劲千辛万苦进到了大学里,结果才发现这里对我们这些人处处受限,被这个地方逼得走投无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靠着学到的东西招摇撞骗过日子,也成了有钱人。”
“最后,就是我们这些人。”廖台不禁笑出了声,笑的很大声。
“我们以为迎接我们的是光明的未来,可是现实就是,科佩诺克一夜之间,没了!一个国家!因为另一个大国宣布它不再是一个国家,就这么没了!”
“没招谁没惹谁啊!”廖台紧紧扯住了一绺头发:“最扯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我那些好几年才抄袭来的资料被烧了,不是因为泄露秘密这种理由被烧的,而是作为一个黑户,查我行李的时候,我没给钱,他们为了警告我烧了的!”
“我8年的心血!花费了8年整理的学识啊!就因为这么个艹蛋的王八蛋理由让人当废纸给烧了!”
桓卿琬听到了这个人如同一个野兽一样凄厉的嚎叫声。
“这就是文明,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廖台撕扯着自己的脸:“我大声告诉他们,这里面是书,不能烧,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们说,山里的猴子还能识字啦?”
“哈哈哈哈哈啊!啊!哈哈!”廖台一顿捶胸顿足。
随后,他看向了不知所措的桓卿琬,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漂亮的姑娘,感谢你愿意在最后的时刻听我这头猴子的胡言乱语,我很快就要到流放地去了,而你呢?你这么漂亮,或许也有光明的未来吧?”
“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这个沟槽的世界从来不讲道理,你听见打更了吗?快要天亮了。”
“那么恭喜你,还活着。”
廖台对着她行了最后的礼,然后将身上那件象征读书人的长袖撕的粉碎,狂笑着扬长而去。
“他疯了。”这时候,菽离平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桓卿琬看着那个人走到了大街上,然后看着不久后冲出的警卫,拿着铁锏,不由分说的将这个疯了的人一通暴打,然后啐了一口。
桓卿琬大抵是听清了人们对他的谩骂:“蛮夷。”
“为什么一定会这样呢?”
菽离平看着失魂落魄的桓卿琬开口道:“这里就是这样,现在,你明白了吗?这就是共和国。”
“一个国家,哪怕是藩属国!哪怕是一个藩属国!”桓卿琬不顾一切的扯住了菽离平的衣服:“好歹也是一个国家啊,为什么会就这样凭空消失?”
“你还是不了解共和国的真相啊。”菽离平一面拨开了他的手,一面看着已经站在了旁边的梁梅。
“看来你根本没睡,一直悄悄守在她的身边啊。”
梁梅没有开口,只是抱住了桓卿琬给哭出来的她擦拭泪水。
“前一段时间,廖台品牌频频给我传来喜讯,就是说,科佩诺克正在进行大规模建设,可是我清楚,共和国从来不是什么慈善家,如果共和国忽然开始建设一个地方,那只能说明,这个地方将会是新的下邦。”
“新的,下邦?”桓卿琬仔细咀嚼着这么几个字眼。
“很简单,下邦没有主权,这里的人就是牲口,所有的资源都可以随意使用,而在那之后,共和国的人将来到这里在完善的设施上成为新的主人,总体来讲,下邦的收益比番邦高得多。”
菽离平拍了拍桓卿琬的肩膀:“可是上哪里找那么多没有文明没有政权资源丰富的无主之地呢?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神州就只有一种方法。”
“杀!杀到这里的文明崩溃,政权解体,所有的拥护者被铸成京观,再也没有人铭记这里的国度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