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的工厂从来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在进入这里的时候,桓清琬就感觉到了强烈的压抑,木质的屋顶很高,可是也很暗,整个工厂都是木头的原色,有的车间都是粉尘和飞屑,她刚一进去鼻子就痒的不行。
颜色单调的令人难受,四处都是那些机械运转的声音,滋滋嘎嘎的,很刺耳。
如何制成纱锭,如何打捆,如何捻,每一步都安排安排的明明白白,那些车间的工人好像不是人,而是某种工具。
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别的景象的话,那就是悬挂在穹顶的大钟和那些无处不在端着沙漏的监工。
桓清琬努力的分辨着一张张面孔,企图分清他们,可是她做不到,这些穿着同样衣服做着相差无几的动作的人,桓清琬实在无法把他们区分清楚。
“这些工人的名字是怎么记住的?”桓清琬询问章潘骆。
“不用记。”章潘骆耸耸肩:“天干地支是这些人的名字,就像年份的叫法一样,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有一个编号,叫编号就好了。”
“当!当当当!当!”
头上那大钟急促的敲响,刺耳而又尖锐,桓清琬很快捂住了耳朵,然后她就看见那些人恢复了应有的表情,互相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离开了这里。
好像那时候她们才是一个人。
“一定要这么刺耳吗?”桓清琬看着章潘骆:“很难听的。”
“这东西只是起到一个警示他们的作用而已,不存在什么刺耳不刺耳的。”章潘骆耸了耸肩:“犯不上。”
桓清琬看着那些人拿出烟斗,几个人坐在一起吞云吐雾。
“我们该到下一个地方去看看了。”章潘骆对着桓清琬微微鞠躬。
她其实已经没有耐心了,这里比她高中宿舍的待遇都要差,她受不了这里千篇一律的单色调,更不能忍受这些人好几个小时在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情,明明这些人比她大不了多少,多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才对啊。
可是桓清琬看着她们贪婪地抽烟的样子,是如此的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时间。
菽离平轻轻拍了拍桓清琬的肩膀,让她放宽心。
“这些人,如果神经衰弱了怎么办?”桓清琬忽然开口。
“神经衰弱?”章潘骆愣了一下。
“就是,集中不了精神了,眼睛不太好用了,有些易怒了——”桓清琬一时间真的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些东西。
“就是老了啊。”章潘骆笑了笑:“确实有不少人40多岁就老了,那些人就不用理他们,让他们走人就行了。”
40多岁哪里会老!
桓清琬抿了抿嘴看着菽离平,又看了看章潘骆:“难道共和国的百姓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吗?做着这样的工作吗?”
章潘骆摇了摇头:“其实不是,那些出身在渝州的人多少接受过一些教育,学门手艺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行那就拜师也行啊。”
“拜师?”桓清琬愣了一下。
菽离平笑了笑说道:“很多的师傅都这么干,选一个合适的人,把一身本领教给他,然后等到自己老了,让徒弟给自己养老送终,一般都是手艺人这么干。”
“那这些人——”桓清琬指着他们。
“这些人不是渝州的本地人。”章潘骆耸了耸肩:“没房子没教育,只能来这里培训培训做那些最简单的工作了,多是些乡下来的乡巴佬,大字不识的家伙,这些女的也就乡下的日子学了学纺纱还能在这里干干了。”
“他们住哪?”桓清琬再次开口。
“住哪不是住啊。”章潘骆伸了个懒腰:“随便搭个棚子就行了。”
“那你住在棚子里吗?”
面对桓清琬的质问,章潘骆满不在乎的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能这么比,我们是接受了正规教育的人,属于是高质量的劳动力,更耐烧的柴火。”
“看来你对自己有明确的认知。”菽离平冷笑道。
“是啊,我至少对自己认知明确。”章潘骆说着推开了面前的大门:“看看吧,我们的工厂。”
在那里,桓清琬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什么,轰鸣的机械巨兽,刺鼻的焦油气味,还有肤色黝黑的人在那昏暗的光照条件下不知疲倦的劳动。
桓清琬看着那些人有的人已经少了几根手指,有的人头上包着伤口,有的人被细线勒出了血,然后换来监工一句骂:“蠢猪!”
然后任由自己的伤口暴露在这样的环境,她看到了什么!那些人明明有不少伤口,可是偏偏就近把纺织品加工的副产品裹在自己的伤口上,丝毫没有考虑发炎和感染的问题。
有的人昏昏欲睡的靠在机床上,监工只是时不时地叫醒他们,很多人看上去都是凭借着肉体本能在工作了!那些人稍不注意就会被机器弄伤,可是他们没得选择,那个人,那个人被直接毁掉了半条胳膊,可是他只是被两个人粗暴的拽走,拽到随便一个不妨碍人的地方,然后像是丢死猪一样丢在那里。
“这些人是。”眼前的景象敲击着桓清琬的心尖,这样的地方,真的能有人在这里工作吗?
“下邦人。”章潘骆满不在乎的说道:“这些人还不如随便一个村姑呢,人家好歹是男耕女织里头出来的,这些下邦人都是傻子,稍微不看着就会出事,所以他们都在这里,干那些适合他们不用脑子的活。”
说着,他缓缓走到了一个桶旁边,从里面拿起了一面彩旗:“有一种说法叫做木桶效应,我们要做到的就是找到那个最短的木板,然后把它拔出去,拆了!”
伴随着不知道哪个人的一声哨响,所有的人都抬头看向了章潘骆的方向,彩旗在众人面前动一动,那些机器就开始了加倍的运转,所有的人都被扫除了困意,桓清琬才看到,看似杂乱无章的布置下是一整套精密的机械运转。
而这些人,就是这台机械上的零部件。
他们没有停歇的权力,这就是流水线的残酷,第一个人的工作稍微增加,后面的人就要付出成倍的工作量。
桓清琬眼睁睁的看着,皮带上的刀插进了一个人的肋骨里,在那一刻,那个人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哀嚎,然后过来两个人直接架住了他,一旁走来的下一个人直接接替了他的工作,反正就是剪东西,很简单的工作。
“可以了,停下!”桓清琬对着章潘骆说道,可是那家伙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依旧挥动彩旗,机器开始更高效的运转,而上面的工人,更多的人跟不上节奏,有的人开始止不住的打喷嚏和咯血,但是更多的人是忍着,生生咽下去。
“停下来!”桓清琬再次开口,她看到更多的人根本跟不上突如其来的提速,他们的手被割伤,他们的身子直接栽倒在机器上。
“停下来!”桓清琬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抢,而旁边的菽离平,他脸色铁青的看着这些。
“请你不要打扰我,公主大人。”章潘骆对着桓清琬行礼。
“你在干什么?”桓清琬带着怒意开口。
“我,我在把那些干不了活的人弄出去。”章潘骆满脸的理所当然。
“可是你看不到那些人已经干不下去了吗?”
“所以才要让他们离开啊。”章潘骆摆了摆手:“我本以为看到如此的高效,公主您会很欣慰的。”
“欣慰,什么人会因为这个欣慰!”桓清琬指着那些受了伤的人质问道。
“当然是像我和您这样得到利益的人了。”章潘骆微微颔首。
“这些人,都是下邦的移民,对吧?”菽离平站到了章潘骆面前:“他们来自他们本来的国家,可是那个番邦被共和国取消了,于是按照惯例,造反的番邦应该被屠杀,所以你——”
“这些人都是偷渡客。”章潘骆笑了笑:“他们本来应该带着他们胡虏的脏血死在那里的,可是他们走了运,坐了船到神州来了,我就给他们一份工作。”
“怎样不怎样的,好歹饿不死不是?”说着他再次站到了高台上举起了彩旗:“他们要是不想干了,随时可以滚,而我,我需要保证章氏的工厂高效运转。”
“工人只需要打螺丝就够了,而领导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我还是需要保证工厂可以达成指标的,反正这样的人有多少是多少,”他回头看着桓清琬:“公主大人,我很不能理解您。”
“皇室的横征暴敛一直令人闻风丧胆,这是你们的传统,可是明明这样的您,看到了如此高效的模式,居然同情起来他们了,作为皇室,您居然同情这些人。”章潘骆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而作为公主,您居然体谅这些鬼一样的家伙。”
“他们就是野胡人,哪里配我们关照他们?”
桓清琬想要上前,可是被菽离平伸出手拦住了,菽离平淡定的走上前说道:“这些人连基本的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是怎么远渡重洋来神州而不至于死在半路上的?”
“偷渡,走私,看着这里的产量,您应该还有大量的账面流水谎报虚报,不排除偷税漏税的存在,还有,哪怕这些人是黑户,神舟的宪法也规定着对生命需要抱有的基本尊重。”
“章大人,你现在的罪名可以写上满满一页纸了。”
章潘骆笑了出来:“是的,来到这里,你们就已经触及到章氏在本地的核心利益了,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带你们来这里?”
桓清琬内心忽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事情不够大,宗族怎么会重视,我又该怎么向族里人邀功呢?”
只见章潘骆拍了拍手,那些持刀的护卫纷纷窜了出来,将两人保卫,这阵仗桓清琬直接被吓住了,她本能的后退,还是菽离平一把扶住了她:“不用怕。”
他面对数十把明晃晃对准他的刀说道:“一个正牌的长公主,一个宗师的小弟子,您觉得您能动我们两个吗?还是说,您要迫害一位学者?”
他将自己的证章展示给章潘骆:“这可就是直接向学阀的权威宣战了。”
“不不不,我怎么敢动二位呢?”章潘骆立刻开口:“我只是想要让整个宗族重视起来,而富可敌国的章氏,他们自然会解决这些的,我需要的只是,请二位喝茶罢了。”
“李代桃僵!”菽离平咬牙切齿的说道。
“有点过分了,至少,”他向着桓清琬伸出了手:“我们很乐意结识一位尊贵的公主。”
桓清琬看着身边的刀顿了顿,菽离平伸出手再次拦住了她并耳语:‘这些交给我足矣’
“那么我想,您会被我反将一军。”
就在菽离平说出这句话之后,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从厂房深处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化学反应地方一连串爆炸,刺鼻的气味充斥了鼻腔,纷飞的粉尘让人直接哭了出来,烈火在这样的环境迅速蔓延,焦油混合着纤维剧烈燃烧,产生的有毒气体让桓清琬感到一阵晕眩。
“和他们拼了!”
“宁死不当亡国奴!”
“巴格达人不会屈服!”
“约约保佑!”
那些皮肤黝黑褐黄的人纷纷拿起了武器冲了过来,并且开始不断地扩大灾势,那些工厂原来的守卫人员冲了上去,可是哪怕是拿着热兵器的他们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整个工厂顿时乱作一团。
“那个戴帽子的就是头目!”
“这才是你的手段?”章潘骆阴冷的看着菽离平。
可是菽离平脸上此时却是清澈的愚蠢。
“章潘骆先生,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情,你违法了!”国务卿忽然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头钻出来,用一个自认为很威严的姿势宣布,然后,他也傻了眼了,看着面前混乱的这一切,他转头看向了菽离平。
“没说还有这段啊。”
“本来就没有啊!”菽离平那叫一个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