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卿琬做了一个梦，应该，也不是梦。
嘈杂，混乱，忙碌，疲惫，激情但是又不知所谓，那是她的高中时期。
她不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乏善可陈泯然众人的女孩，整日坐在书桌前，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试卷和大大小小的学习资料，抬头一看黑板，“低头是题海，抬头是未来”字样的红幅高悬着。
墙上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十年磨一剑，一朝试锋年”的标语和贴纸，老师们甚至把公式古诗贴在了台阶上，每走一步都是知识点，巴不得他们随时随地都能看到知识点，教室的前后门都贴上了励志的标语，手里的是错题集，各种评语、反思，还有写满公式吃饭排队都要带着的口袋书。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催促她向前，向前，向前，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待，可是却没有告诉她向前后，你要何去何从。
“我要离开这里！”
这个信念充斥着殷怀的内心，她希望去南方发达的城市看看，看看那些青春偶像剧的选址地点到底是什么地方，看看大城市的人会不会更有素质，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一个家。
她的哥哥从来没有问候过她，高考宣誓的时候，她激情澎湃的喊出了口号，作为进步代表站上了主席台，她并不是热爱高考，只是她无路可退，在主席台上的也从来不是什么逐梦人，只是和她一样，踏上了这条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道路的人。
在鼓励下，在演讲下，在那天艳阳的照射下，她居然有了名为青春的感受，然后看着那些家长为自己的孩子送来鲜花和各种慰问品。
她就这么孑然一身站在原地，别说哥哥了，哪怕是父亲的身影也没有看到。
那些同学们围着老师欢喜鼓舞的拍照，三三两两的女同学拿着鲜花和奶茶合影，殷怀很想加入他们的队列，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能不能！带我一个！”她终于鼓起勇气向一个女孩开口，可是整日学习的她连那个同学叫什么都不知道。
“行啊，来吧来吧。”那个学生露出了礼貌地笑容，然后和她的朋友其乐融融的站在一起，面前就是她热情洋溢的家长。
“还是，算了吧。”
这句话的声音很小，小到在嘈杂的操场上，对方根本听不到，但那没关系，他们已经完成合影了。
‘如果有我，那张照片会被删掉吧。’
伴随着汹涌的人潮，她缓缓走出了最后一场的考场，那天刚好下着大雨，所有的家长都在学校门外夹道欢迎，欢迎孩子们的凯旋，她在众人簇拥下，明知不可能却还在抱有幻想，渴望可以看到自己家人的身影。
哪怕，这个家从未带给她温暖。
“要不要坐我车走？”一个在班上备受瞩目的女同学走了过来，成绩不像她那样拔尖，可是有一副好皮囊，很会打扮：“我们有个同学聚会。我直接带你去好了。”
殷怀看着对方热情洋溢的脸本能的退却，听着对方报出了一串同学的名字，她的第一反应是：‘啊，咱们班有这么多人吗？’
“不用了，不用了。”她还是拒绝了，她是那个成绩好的边缘人物，班上的同学对她的印象除了问题以外，再也不会有什么了。
‘已经再也不见了，就，不要让我进入你们的生活了。’桓卿琬把书包顶在头上，买了一根烤肠就跌跌撞撞的穿越人潮跑向公交站的方向。
他们或是欢喜，或是不舍，也有的悲痛，只是桓卿琬目力所及之地，都是家人，无论考成了什么样子，这个时候，都有家人陪在他们的身边。
殷怀拿着烤肠看着雨丝打在车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电动车和那些学生们，又看着闹哄哄的车厢。
‘这个世界上，我是多余的人么？’
她合上了双眼。
直到那天夜晚，她打开了公用的电脑，登入了那个网站。
像是所有等待的人一样，她用一本书挡住了屏幕，然后，压制住自己的心跳，将书本一点点挪开，终于——
‘咿！好！我中了！’
她很想这样喊出来，哪怕是叫两声，笑两声也好，向这个世界表达她自己，可是不知为何，只有无言和默默的泪水以及喉咙的哽咽。
第一志愿，复旦大学，她的分数完全可以！
门外的哥哥该打游戏打游戏该喝酒喝酒，爹出去打麻将去了，高考查分的事情没有一个人在意，殷怀只是坐在电脑桌前，看着简洁的界面，冰冷的数字，没有一句祝福，无人分享喜悦。
她哭了。
其实，她并不感动，真的不感动，她试图回忆自己一年的艰苦奋斗，可是她记不清任何一个同学的脸，记不住任何一个老师的名字，白天无休无止的忙碌，世界都在鞭策她，晚上哪怕很困了也会和舍友聊到很晚。
却连聊了什么都没记住。
“嗡！嗡！嗡！嗡！”
开着震动的手机这时候响个不停，她打开一看才反应过来，班级群没退！
她是个连社交软件都玩不明白的人，她觉得自己把群聊删了就行了，不知道还要退群的。
点开一看，那是那个尖子生班的大家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或许是真心寂寞吧，她将自己的那一份拍照发了过去。
“恭喜殷怀，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年来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老师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努力的学生......”
很长的一段话和祝福来自她的老师，她的成绩就是放在她们的学校里也是顶尖的，于是，她看着一条条消息，看着那各种各样的祝福和恭喜。
她的手指划过屏幕，盯着那些给她发来祝福的头像，她连三分之一都认不出来！
屋外的兄弟们喧闹依旧，时间已经是22：30，她连晚饭都没吃，不知为何，她更想哭了。
‘我家在哪呢？’
那或许是她最为兴奋的一天，哪怕车站是这样的拥挤，这样的喧嚷。
她给自己买了冀州人的成年礼——一张通往南方的火车票。
在她跳上火车，来到自己的卧铺，看向窗外飞逝的风景时，她感到了久违的释怀，她终于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养育她，可是她再也不想回来的土地。
车站上人们天南海北的口音尽是柴米油盐和儿女情长，她在这里听到了一切，却什么都没记住，只是躺在床上凝望着列车驶向黑夜，驶离故乡，驶向未来。
明明没有吃任何东西，可是却不饿呢。
她并不知道，这不是开始，也并不是结束，更不是结束的开始，只是开始的结束。
大学的生活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的光明，她依旧没有任何一个朋友，只是带着自己优秀的成绩，稀里糊涂毕了业，再也回忆不起什么，社团活动？演出？还是彻夜苦读，为了学分的社会实践，为了为数不多的生活费而打工，找学弟学妹推销洗发水而被人拒之门外？
她都记不清了。
桓卿琬哭了出来，紧紧攥住了手掌，好像有人在抱着她，好像有人在围着她，好像有人在爱着她。
‘我，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吧。’
那年，孑然一身的她带着2万元的积蓄和一纸文凭，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的所有积蓄，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些大学就创业的天才，可是那精彩的大学注定和她无缘，而她多年来的所有，就是这一张证书。
这里是纸醉金迷的魔都，这里是共和国的繁华之心，但，不是她的家。
留给她的只有和几个人合租，一间卧室的租金就占用了半数的工资，每天通勤打卡上下班，她依旧只能熬夜，结果好死不死，每次熬夜都能刷到劝告他们不要熬夜的心灵鸡汤和对当代年轻人的抨击。
‘还用你们告诉我吗？我不清楚吗？’
她甚至不能养一只宠物陪伴自己，一间房子住着4个人，每个人都关紧自己的卧室门，他们只是暂时在一起的人，没有人会在这里长久留下的。
这座极尽奢华的大都市给她的只有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卧室，而哪怕是这样的立锥之地，也要她通过无休无止的工作换来，她看厌了心灵鸡汤，只渴望那一天，在这个大都市能有自己的一片净土。
很多年之后，在她的枕边有一个梁梅后她才明白，她所想要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也曾在和平饭店门口拍照，然后拾起了客人丢下去的小票，看着上面54万的数字眼皮直跳，她也尝试步入黄浦江的两岸，看着自己这辈子也住不进的房子，那些来来往往挂着沪牌的豪车。
她回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却只是换来了在这里的一叶孤舟，如果来了一阵风，她就会连这东西也失去。
那天夜里，她成为了加班加到了深夜，一直到偌大办公室只有她最后一个人喜欢的音乐在如此空旷的环境也显得压抑。
她看着窗外的风景，远处的江上，富有者依旧在笙歌燕舞，魔都的繁华不会落寞，她是看着家有儿女和大耳朵图图长大的人，却才明白，“家”，到底有多可贵。
办公室只剩下了亮着的灯，已经在空气中长期暴露软化的饼干和劣质的速溶咖啡，最后一个回车键按下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砰！砰！砰！”
那是鞭炮的声音，她走到了床边，这不是任何节日，可空中的烟花却是那样的璀璨，江上的灯光彻夜不息，光怪陆离的繁华都市是永恒的盛宴。
‘如果魔都出生的孩子是大耳朵图图，那我就是三毛，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生活在不同的时代。’
殷怀出神的看着远处的灯光，每个加班的夜晚都在看，可是，却怎么也看不厌。
那不属于她。
前台只剩下了值夜班的保安，他也昏昏欲睡的趴在了桌子上，享受着下面的暖风扇，这个点，地铁也停止了运营，她只能扫一辆共享单车踏上了回到那出租屋的路。
说了也是有趣，小时候的她是怕黑怕鬼怕走夜路的，可是如今面对生活的重压，她克服了所有的恐惧。
宽阔的街道上也没剩下了多少人，那些烧烤的小摊依旧看着，生活示意的男人在哪里喝酒划拳，可是，他们至少是三五成群的人。
自己是魔都的流浪汉。
她走进了一家便利店，店员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一些零食，几串关东煮，那就是她仅有的晚饭了，打开手机一看2:48，回家还要十几分钟，明天8:00还要上班。
不知为何，泪水簌簌的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将头埋在了双臂间，用餐厅拿走的餐巾擦拭眼泪，曾经的她付出了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希望换来一个家，可是，如今的她继续透支着自己的生命，也是只北平的祥子，魔都的三毛。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接纳过她！她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如今的她27了，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没有吃过一次西餐，没有一次真正的旅行，没有一次野餐，没有和另一个人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去过一次演唱会，没有一次生日派对，没有去过一次漫展。
只有加班，熬夜，工作，复习，考试，考核，为了大城市的房子，为了，自己的家。
打开朋友圈，除了打折的商品，就是那些人光鲜亮丽的人生和她看不懂的物价。
‘或许，我就应该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没什么关系删掉无聊的理由，把沉重身体传送到热带气候，脑袋放空——”
她的电话响了。
电话那边是她的一位哥哥的声音，那声音几乎使她陌生，在大学毕业后她就选择了失踪，他也不知怎么拿到她的联系方式。
“爸病了，他很想见见你。”
“我知道了。”殷怀回答。
鬼使神差的，她买了回到那个生育她的地方的火车票，来到了那个所谓的家。
没有一句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