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淮竹看着苏语嫣那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心中猛地一沉,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也顾不上再与几人多说些什么了,只是对苏语嫣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不敢再有片刻耽搁,快步引着三人,走向了那最后一位已故姑娘的房间。
门扉洞开的瞬间,预想中那令人作呕的甜腻血腥味并未如期而至。
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充斥在房间中的每一处角落,那是幽冷而滞重的墨香。
这股墨香,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洗刷殆尽了。
现在与其说这里是一处香闺,不如说是一座……幽静的画冢,埋葬着那丹青之魂。
房间内的四壁之上,悬挂着的琳琅画作,成了其中唯一的陈设。
每一幅画的景象各不相同,有新荷含露、蜻蜓点水的,有远山空濛、烟云缭绕的,更有瑶池琼华宴,众仙赴会的。
无论是何种题材,每一幅画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画者的才情与心血。
然而,所有画作的光芒,都被房间正中央那架巨大的紫檀画屏,无声地……吞噬了。
那画屏之上,是一幅尚未完工的工笔画。
画上,是开到荼蘼的春日盛景。
一株老桃树虬枝盘结,占尽了画面的半壁江山,那满树灼灼的桃花,开得如云蒸霞蔚,仿佛要将千百年的春光,都于这一刻燃尽。
这本该是一幅足以传世的绝美画卷,若非……若非那桃树之下,多了一抹过于‘真实’的色彩。
那色彩,是一个人,对就是一个人!
一个,被缝在画里的……人。
那是个姑娘,此刻,她俨然成了这画的一部分。
女子一身素白的襦裙,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侧身立于画前。她的身形与画中的桃林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好似她本来就在那画中一般,她的神情,她的眼眸,仿佛是对这凡尘投下的最后一瞥。
这是一种静止的美,美得令人心悸。
随着这女子的视线缓缓下移,那份静美才被一种无声的惊悚彻底撕裂。
只见无数根闪烁着五彩微光的纤细丝线,竟从画卷的背面穿出,针脚细密得令人发指,将她的衣袂、她的长发、乃至于她的肌肤、一针一线地,缝进了画布之上。
那丝线是如此地精巧,就连她那如瀑的青丝,柔软的裙摆,都被其勾勒成了不同的景物。
她整个人,就这样被永远地嵌在了这片烂漫的春日盛景之中,达到了某种诡异的和谐。
不过,更骇人的是,她身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甚至脸上还带着一抹浅淡而满足的笑容,她似乎只因此感到欢愉,再无其他。
那穿透了她肌肤的丝线,好似刺入的并非温热的血肉之躯,而是一匹没有生命任人裁剪的锦缎。
“啊——!”白弦雪发出一声低呼,下意识地抓紧了苏语嫣的衣袖,俏脸血色尽褪。
“师姐,她……她……这是自尽?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缝入画中?更何况她还是个凡人!”
“白姑娘说的不错,若说前两个人是自尽,倒还合理,这……将自己缝入画中,实在是,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了。”夏青儿也被眼前这一幕彻底震惊了,下意识地附和了几句白弦雪的话。
苏语嫣并未理会二人的震惊,她的目光从画上移开,落在了尹淮竹的身上,声音清冷地问道:“阁主,你真的确定,她是自尽的吗?”
尹淮竹闭上眼,似乎不愿再看那画中之人,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疲惫与沙哑:“嗯,大抵是吧。婳洛姑娘的住处周围都是空房,而且……昨晚也没人注意到这里有任何动静。”
得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苏语嫣喃喃自语道:“如果婳洛姑娘真的是自尽的话……那我心中所想应当是没错了。”
她不再多言,而是缓步走到那幅画前,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画布上那属于婳洛的肌肤。
“师姐?”白弦雪颤声唤了一声,她不明白自己的师姐为何如此平静,那份平静本身,就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苏语嫣没有回头,她要为这三位死去的女子,为这幅画添上一个完美的注脚。她用那清冷的声线缓缓地回应着:“弦雪,方才在挽香姑娘的房里……你问我,她是不是在养一只看不见的鸟?”
白弦雪清澈的眸中泛起一丝困惑,她不明白师姐为何会重提此事,但还是顺着师姐的话应道:“我是这么问过啦……可尹阁主说,那是挽香姑娘留的念想。”
“不,”苏语嫣轻轻摇头,目光却从未离开画中的婳洛,那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丝悲悯,“她不是在等她养的那只‘画眉’回来,她确实是在喂养一只……她认为存在的鸟。”
“郁衿姑娘同样也是如此,她留下的信不是遗书,而是在向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存在……祷告。在向他祈求,她在追寻自己认为的永恒绚烂!”
苏语嫣顿了顿,继续问道:“弦雪,你还记得,若我们月婵弟子对《月阴合和经》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强行修行,走火入魔时,会是何种光景么?”
白弦雪闻言一怔,略作思索一下,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嗯……之前刚找到师姐时,你就同我说过这些……”
“她们会……兴味索然,精神恍惚……如同魂魄被一点点掏空……”
“师姐你说过,这和云阳城中突然出现的‘心症’的症状极其的相似。”
“现在,师姐你终于是确定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不依靠那姬梓惑,也能找到洛师姐啦?”
“没错,确实有些头绪了。至于能不能快些找到洛师姐,得彻底把这个迷局勘破才行。”苏语嫣的声音依旧平淡,倒是没有太多的欢喜之情,毕竟这一具具生命和自己的师姐有关,这实在是让她欢喜不起来。
苏语嫣继续解释了起来,毕竟夏青儿和尹阁主对月婵之事所知并不多。
“我们月婵宗的《月阴合和经》乃是双修之法,最重心意相通,灵犀交感。若无心仪的双修之人,强行独修的话……心有所执,念有所妄,便有可能会于精神之中,凭空生出一个……虚假的‘伴侣’。”
此言一出,白弦雪与夏青儿皆是心头剧震,久久无言。
“苏姑娘,这……这‘虚假的伴侣’,究竟是何意啊?”尹淮竹颤声问道,她虽听不太懂这些仙家之事,但她知道凡是有所涉及,皆不是凡人能解决的。
“这便是‘心症’的根源了!”苏语嫣的声音陡然转厉,“她们的七情六欲,她们的记忆与过往,乃至所有的人格特质,都在这错误的修行中,被当成了养料,去滋养那个虚假的、只存在于她们精神世界里的‘伴侣’!直到最后,她们的神魂被彻底掏空,变得空白、纯粹,再无一丝杂质!”
苏语嫣目光扫过惊骇的众人,最终落在画中婳洛那满足的微笑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悯。
“而这些所谓的‘自尽’……便是她们与那个‘伴侣’最后的‘合和’。是她们自认为的,最完美的归宿。”
“郁衿以簪刺喉,是为她的‘爱人’献上最纯净的誓言,也是她认为的永恒绚烂,挽香剜心剔骨,是以此奉上自己全部的爱恋,而婳洛……她将自己化作了画卷,与她的‘爱人’永远留在了这个由她亲手创造的、完美的世界里。”
“她们的身体,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被用以培育纯净灵魂的……茧。”
苏语嫣的声音越来越冷,像是有一层霜。
“而那个躲在暗处的人,不,都不能称之为‘人’。”
“他要的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她们的命。”
“而是她们在‘破茧’之后,那颗已经被养成的、纯净无瑕的……”
“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