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怎会如此……”尹淮竹看着那些陷入癫狂的姑娘，身形有些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若非夏青儿及时扶住了她，怕是已委顿在地了。
苏语嫣迎上她哀戚的目光，眼眸中罕见地掠过一丝不忍，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终究是垂下了眼帘，将那份沉重与歉疚，尽数锁在了长睫的阴影之下。
她上前一步，扶住尹淮竹的另一只手臂，声音有些轻，但也有些重：“阁主，对不起。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不仅没能救下她们，还将她们变成了这样……”
尹淮竹眼中的光彩倏然黯淡，魂魄都被抽离了几分，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悲切与自责：“不！苏姑娘，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无能……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们……”
“若是我能对她们再关心些，也许，也许……她们就不会染上这‘心症’了。”
苏语嫣沉默了，不！不仅仅是她，白弦雪和夏青儿也都沉默了。
这份名为“无力”的痛楚，她们又何尝不感同身受？
苏语嫣与白弦雪好似又看到了月婵宗那流淌成河的血，想起了师尊秦曦以命相护的决绝背影。想起了自己在宗门倾覆之际，是何其渺小，何其无力。
夏青儿亦是如此，她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的师妹沈晚月，看到了她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可她对师妹的记忆，却被“坏掉的容器”这几个字无情地碾碎了。那份无力感，于她而言，同样刻骨铭心。
一时间，苏语嫣等三人，竟被尹淮竹这一句自责的话语，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最先从这份共鸣的悲伤中挣脱出来的，竟是夏青儿。她师妹的惨死，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把利剑，那份痛楚让她无法沉溺于悲伤，反而催生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
她看向苏语嫣与白弦雪，缓缓地问道：“苏姑娘，白姑娘，方才你们以「静心决」为她们疗伤时，从她们的识海之中，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或许……我会找到些头绪。”
听到夏青儿的问话，苏语嫣与身旁的白弦雪对望了一眼，两人眸光相触的瞬间，竟是异口同声地低语道：“是……浊化，而不是……净化。”
苏语嫣的目光转向夏青儿，眼神中充满了赞许，她缓缓点了点头：“多谢你，青儿姑娘。你的话点醒了我。”
她顿了顿，将那份因“浊化”而生的明悟化作了冰冷的言语：“我与弦雪所施展的「静心决」，本意是荡涤污秽，行净化之功。”
“可方才灵力刚一进入她们的识海，那圣洁的清辉却如落入墨池的月华，非但未能映照清明，反被那股阴邪之力吞噬、扭曲，最终化作了助长黑暗的浊流，反哺着那片早已沉沦的心湖。”
“那幕后之人以我宗《月阴合和经》为基，剔除了其中‘灵欲合和’的根本，创造出了一种只‘取’不‘合’的邪法！任何进入其识海的灵力，都会被其内心的那虚假的‘伴侣’，彻底吞噬、吸收、浊化。”
白弦雪听罢，柳眉紧蹙，清澈的眸中满是困惑，她忍不住反问道：“师姐，你之前不是推测，对方想要的是纯净的魂魄吗？可他这般以邪法浊化，那魂魄又如何能保持纯净？”
苏语嫣的目光落在自家师妹那写满不解的脸上，眸光微动，轻声道：“嗯……是我想错了，对方要的不是纯净的灵魂，而是那个虚假的‘伴侣’本身！”
她沉吟片刻，一个更为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缓缓成形了，她继续说道：
“这不是在修真，也不是在采补魂魄……这是在‘造物’，用这些姑娘的一生，去凭空捏造一个虚假的‘真实’。这……是在修假！”
“那幕后之人，要让那个虚假的人，从她们的识海中走出，化作现实！”
“好可怕的手段，以假修真，这简直是在逆天而行！”夏青儿被彻底震惊到了，喃喃自语道。
“师姐，那我们怎么办？若不能以灵力探入其识海，岂不是束手无策？”白弦雪有些担忧地问道。
“以假修真，真是可笑？不知所谓的家伙，今日，就让本仙子来彻底教他何为天道煌煌，彻底教他做人。”苏语嫣自信地说道，“不让灵力入其识海？那就不入！本仙子直接作用其灵魂。阁主，帮我把我的琴取来！”
尹淮竹一怔之后，立刻会意，对门外侍女急声道：“快！取苏姑娘的‘秋水’琴来！”
不多时，古琴“秋水”已安放于房中琴案之上。
苏语嫣走到琴前，纤纤玉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
“铮——”
随后她整个人的气场在刹那间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与天地相融的空灵与寂静。
她心神沉静，引动了从「问心录」中参悟出的神通——「心弦共鸣Ⅱ」，此法可以琴音为介，直接撼动魂魄。
琴音起。
第一曲，是为“空”。
琴音初起，其声空灵，不似凡间之响，倒更像是九天云外，偶然遗落的一缕仙籁。
此曲名为《云海听澜》，随着弦音流转，一幅浩渺的画卷便在众人识海中晕开。
云海翻涌，孤峰独立，俯瞰着脚下聚散的红尘烟云，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苏语嫣欲以此无上之“空”，涤净她们心中那虚假的“情”，令其超脱。
然而，空灵之音未能唤醒沉沦之人，她们依旧紧闭双眸，唇边含着虚假的笑意。
苏语嫣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她眸光一凛，指法陡然转急！
第二曲，是为“强”。
一弦动，如宝剑出鞘，寒光乍现。随即，万千弦音并起，金戈铁马之声轰然炸响，凛冽的杀伐之气裂帛而出，充斥着整个房间。
此曲名为《破阵》，弦音愈发急促雄浑，其音凝为实质，仿佛要引动了自九幽血海中走出的修罗，挥动其手中的杀伐之兵，誓要将那片虚假的温柔乡，撕作齑粉！
然而，当那滔天的杀伐之气闯入温柔乡的刹那，非但没能撕开幻境分毫，反而如残雪遇阳，被那片极乐之海消融、吞噬。
无尽的杀伐之气，竟化作了滋养那虚假春色的甘霖，让那些女子唇边的笑意，更添了几分妖异的痴迷。
苏语嫣看着那些依旧沉沦的女子，心中却并未气馁，反而于此刻信心大增。
“不对……都错了。无论是仙家之‘空’，还是修罗之‘强’，都不能强行将她们拉出。毕竟幻境能给予她们完美的情，极致的愉……”
“既然如此，那我便以真破其假！”
何为“真”？真，是求而不得的辗转，是午夜梦回的泪痕，是心碎的痛楚，亦是在无尽绝望中，不肯熄灭的那一丝……挣扎与希冀！
一念至此，苏语嫣心有所感，指下再无名曲，唯有心声流淌。
第三曲，是为“真”。
这一次，琴音不似世间任何凡音。它起于压抑，沉于绝望，似灵魂被囚于无边暗狱，每一次拨弦，皆是无声的泣血。
继而，琴音中透出不甘的嘶鸣，一个微弱的音符在黑暗中左冲右突，一次次被吞噬，又一次次顽强地响起，那是被压抑的真我……在质问，在呐喊，在渴求！
终于，于万千沉重音符的堆叠之上，一个清亮、高亢，充满了穿透力的音符，如利剑破开黑幕，迸射而出！
那不是虚假的极乐，而是真实的希望！是在无边苦痛的土壤中，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微光！
琴音的意境于此刻升华，它不再是旋律，而是灵魂的自白，是以最真实的痛楚与渴望，呼唤着沉睡的同类！
就在这股至真至诚的希望之力，随着琴音弥漫整个房间的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响起。
下方，一名陷入最深沉幻梦的女子——怀雅，她紧闭的眼角，忽然毫无征兆地滑下了一滴滚烫的泪珠。
这滴泪，不再是幸福，不再是痴迷，而是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悲伤、痛苦。
那是她真正的自我意识，是她的……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