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抹青……

作者:未言语 更新时间:2025/6/30 20:11:59 字数:4594

氤氲的水汽中,姬梓惑与夏青儿相对而坐,神色皆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苏语嫣已将《问情斩念诀》的要义说得分明,那并非是什么能够增长修为的无上玄功,而是一场向内的求索,一次直面心魔的机会。

她们都明白,此番修习,便是要亲手将那把最锋利的刀刃,刺向自己内心最深处——那里,曾有一盏灯在长夜里为她们亮着。

这无异于一场血淋淋的自我剖解,要将那盏曾照亮过脚下三尺之地的灯连同护着它的血肉一同剜去。

她们耽溺于那圈微光太久,忘了抬头去看漫天星辰,可当真正要下手时才发觉,稍有不慎,便是光暗俱灭,万劫不复。

沉默良久,姬梓惑缓缓阖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决然:“开始吧。”

夏青儿紧随其后,亦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苏语嫣见状,不再多言,两根纤秀如玉的手指,带着泉水的微凉,在她们光洁的眉心轻轻一点,为两人做最关键的引导。

不过引路人只能引路,这条通往内心的幽径,终究要她们自己走完。

姬梓惑依着《问情斩念诀》的法门,将神识缓缓沉入那片连自己都畏惧的识海深处。

那里,有她所有执念的根源,亦是她必须斩除的心魔。

姬梓惑本能地抵触。

她以数年权谋为笔,蘸着彻骨的冷意,为自己精心绘制了一张天衣无缝的仙人画皮。

她披上这层皮囊,自以为能隔绝七情六欲,作壁上观。

可当那不请自来的墨色如一滴水珠滴落,画上精致的眉眼便开始晕染、模糊。最终,墨迹洇开,仙人化作鬼魅,那张薄薄的画纸之下,它本来布满褶皱与霉斑的素骨,再也无从遮掩。

泉水温热,氤氲的水汽轻柔地吻着她的肌肤,渐渐地眼前泉畔那几株傲骨的白梅,在她模糊的视野中扭曲、拉长,最终化作了记忆里冷宫角落里,那一片疯长着、散发出陈腐气息的野草。

她看见了。

看见那个小小的自己,穿着泛白的素裙,像只被遗弃的猫儿,蜷在冰冷的石阶上。

她是宫里最名不见经传的三公主,母妃早逝,人微言轻。

在这座能吞噬人骨的宫城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所以,当她被人暗下毒手后,没有等来御医的妙手回春,只等来了一句轻飘飘的“无力回天”。

随后,她便被丢进了这座荒废的冷宫。

在她体内潜行的那缕毒息,好似一只来自九幽的冰蚕,正以她的五脏六腑为巢,以她的血肉为桑,悄然吐丝作茧。

它的核心,是死寂与冰冷。为了维持这份极致的“阴”,它正贪婪地汲取着周遭的一切暖意与生机。

首当其冲的,便是她最柔软的脏腑。

于是,她心、肝、脾、肺、肾的最后一丝温度都被抽干榨尽,化作毫无知觉的某种东西,悬于这囚笼的中心。

而那些被强行剥离、无处可去的生机与暖流,被这冰冷的巨茧炼成了暴戾的残焰,尽数推向最外层的皮肉。

这股失控的火流,无序地冲撞着她的肌肤,带来一种炽热而绝望的痛。

她就这样被困在一座由自己生命砌成的、内里酷寒、外壁炙热的活体囚牢之中。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贪婪的冰蚕正在不断长大,囚牢也愈发的紧了。

最终要将她这只被榨干了所有生机的蝶,彻底碾碎在自己温热的躯壳里。

“好冷……”她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连哭的力气都被那毒性一并吞噬了。

就在姬梓惑意识即将沉入永夜的最后一瞬,一抹青色,滴落进她灰白的视野里。

那是一条美到令人失语的小蛇。

它盘踞在她的附近,乍一眼看去,好似一段被月光浸透了的、毫无瑕疵的活体碧玉。

可当它微微游动,月华便如水波般在它通体翠绿的鳞片上流淌开来,泛着温润而柔和的光晕。

如此神物,竟寻不见半点蛇类惯有的阴冷。

甚至当它抬起头,那双比融化的金子还要纯粹的竖瞳凝视过来时,透出的也并非杀意,而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好奇,以及……藏在那好奇深处,一缕几乎令人错觉的怜惜。

年幼的姬梓惑望着它,连最后一丝恐惧也燃尽了。

她想,死在这般美丽的小东西口中,说不定会更好更舒服些吧。

反正人生来终究是要死的,她也早就活够了,活累了。

姬梓惑勉强对小青蛇挤出一抹温柔,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轻声呢喃道:“小家伙……你这么漂亮,不如就由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好不好?”

小青蛇似乎听懂了姬梓惑的临终之语。

慢悠悠地游到她的面前,柔软的信子轻轻碰了碰她滚烫的脸颊。

然后,在姬梓惑无力的注视下,它忽地昂首,张开小嘴,露出两颗剔透如玉的毒牙,毫不犹豫却又温柔地,咬在了她的脖颈上。

随着那两颗毒牙刺入肌肤的瞬间,一股带着生机的清冽之气顺着伤口注入她的血脉。

那缕青气如初春暖阳,所过之处,盘踞在她体内的阴寒“冰蚕”便如残雪般消融。

极致的痛楚渐渐地褪去了,姬梓惑惊奇地发现,自己早已麻木的四肢,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她活了下来!

……

回忆的潮水转向,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挣扎求生的稚童。

那曾流淌在她血脉中的毒,并未随着岁月消散,而是沉淀下来,成了她骨血的一部分,为她淬砺出了一颗冰冷而残忍的心。

教会了她如何在这座深宫里,将曾受过的苦楚,化作保护自己寒玉,重新为自己挣得呼吸的权利。

而当年的冷宫,早已被她尘封于记忆深处,如今这座华丽的公主府,才是她为自己挣下的温存之所,那条小青蛇,也成了她唯一的倾听者。

她常常会盘腿坐在光洁的石阶上,对着那条安静的小青蛇自言自语,细数着那些旁人不愿听,也不敢听的琐事:

“小青,你闻闻,今天这熏香你可喜欢?这可是西域新贡的龙涎香哦。”

“我那三皇兄啊,求了父皇小半个月也没讨着,我不过是前日随口提了句殿里的香有些厌了,你瞧怎么着,第二天父皇直接就赐给了我,把我那三皇兄气了个半死。”

“你说说,他这人居然还小心眼,因为这点小事居然还来算计我,不过我啊,早就不是当年了。”

“你再猜猜怎么着,没过几天他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还有,还有啊,御花园新开的那几株‘凤火霞’,说是花匠费了三年心血培育出来的仙品,可我瞧着那颜色太过扎眼,第二天再去,那些花儿就都‘水土不服’,悄悄地败了,换上了我喜欢的‘青雪曼珠’。真是太可惜了呢。”

“咯咯咯……”

小青蛇似乎对她话中那些弯弯绕绕,琐碎日常,并不太感兴趣,只是懒洋洋地吐了吐信子,一双金瞳反而望向了她手边的食盒。

姬梓惑轻笑一声,打开了食盒:“无聊了吧,我就知道你惦记着这个。来,尝尝鲜,这可灵雀所烹饪的,我特意从一位屡建战功的大将军那儿‘借’来的。”

“听说他本想用这个做食补吊命的,可惜啊,他的命,哪里会有你重要呢?”

“你说对不对呀,小青。”

小青蛇总是静静地听着,那双纯金的竖瞳里,情绪似乎很是复杂。有对她手段的担忧,有对她言语的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语的、纯粹的陪伴。

有一次,姬梓惑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带着一丝自嘲:“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坏?连自己的亲人都要算计。可是……我明明只是想活得更加自在些罢了……是他们……不厌其烦地针对我……是他们……”

小青蛇歪了歪脑袋,忽然游上前,用自己微凉的身体,轻轻缠住她的手腕,再用头顶蹭了蹭她的掌心。

那冰凉柔滑的触感,像一剂温柔的良药,让她那颗时刻紧绷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宁下来。

终于有一天,在她又一次眉飞色舞地讲完自己的“战果”后,一个清脆又温柔的声音,怯生生地自身后响起。

“你这样……一定很累吧?”

姬梓惑猛地回头,眼中杀意如被惊起的蝶,一瞬即逝。

月光下,小青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素雅青衣的少女,眉眼如画,赤着一双莹白的脚丫,不安地站在微凉的石阶上,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叫慕倾璃。

从那天起,姬梓惑的世界里,除了冷色调,终于多了一抹温暖的青。

她们会并肩躺在草地上,看云怎样被风揉碎,又看蚂蚁怎样搬运一粒米。

倾璃会给她讲山里的故事,哪里的猴儿酒最香,哪里的百花蜜最甜,讲她怎么跟一只笨熊斗智斗勇,只为了一口蜂蜜。

那些故事,充满了朝气,是姬梓惑在冰冷的卷宗里永远也闻不到的、真实的东西。

有一次,姬梓惑因小事被父皇斥责,心情坏到了极点。她甚至想要直接弑君,自己去做那女帝的。

倾璃为了让她心情好起来硬拉着她,趁着夜色溜出宫,跑到城外的山坡上。

“你看!”倾璃指着漫山遍野的萤火,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它们很小,对不对?”倾璃坐在她身边,声音轻轻的,“它们的光,连一片叶子都照不亮。可是你看,当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黑夜也要给它们让路呢。”

姬梓惑望着那片由细碎的光点构成的星河,她心里的那点委屈和郁闷,竟不知不觉散了,淡了。

倾璃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被萤火映亮的、满是执着的侧脸。

她就这么望着,眸子里满是柔情:“梓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那一晚,她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片流动的光,将彼此环绕。

后来姬梓惑生辰那天,居然无人向她道贺、送礼,府里冷冷清清的,许是她平日里太“温柔”了吧,温柔得让人不敢接近。

她一个人坐在公主府的石阶上,看着天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心里也跟着荒芜一片。

就在她以为这一天将要如此了无生息的过去时,倾璃又来了。

倾璃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琉璃青裙,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用荷叶包着、热乎乎的烤鸡,有些狼狈地跑到她面前。

“我……我不知道你们过生辰要送什么……”倾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烤鸡递给她,“我在城里转悠,闻着这个最香了,就给你买了一个,你快尝尝?”

姬梓惑接过那温热的烤鸡,看着倾璃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世间任何山珍海味,都抵不过掌心这点滚烫的温暖。

她又拿起那件琉璃青裙,裙裳触手生凉,却仿佛带着融化冰雪的暖意。

那琉璃般的青色,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光,比她见过的任何华美的锦缎都要动人。

“这可是我用妖力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织成的。”倾里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别看它轻薄,它可坚韧着呢,保你性命不成问题,我……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就想让你好好活着。”

姬梓惑望着倾璃,望着她眉眼间的认真与笨拙,那颗早已冷掉的心,彻底地、毫无防备地,化成了一滩春水。

……

回忆的暖,戛然而止。

那心法之力像一支蘸着她血泪的画笔,以她最痛苦的记忆为景,将她活生生地“画”了进去。

她们定下了每月十五在公主府相见的约定,是姬梓惑最期待的事情。然而,那个本该寻常的夜晚,慕倾璃没有来。

姬梓惑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从日落等到月升,又从月升等到晨曦。

公主府里的“青雪曼珠”沾满了露水,却不见那抹熟悉的青。

她想,倾璃一定是到了蜕皮期,才会耽搁了。蛇类蜕皮,短则数日,长则数月,她该有耐心的。

可她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沉。

她等了三天,等了三个月。

可她再也没有等到那抹青色的身影。

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那比当初身中奇毒时更甚的恐惧,让她夜夜惊醒。她动用了所有暗中势力,像个疯子一般,在所有的山林里搜寻。

最终,她在一处倾璃曾带去过的一个隐秘山洞里,找到了些许踪迹。

洞内很干净,像是被仔细打扫过。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一张冰冷、完整,却失去了所有光泽的……蛇蜕。

它被整齐地叠放在石台上,像一件被主人精心收好、却再也不会穿起的旧衣。旁边甚至还有些鸡骨,那估计是倾璃买的烤**。

姬梓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碰了碰那张蛇蜕。

冰冷,死寂。

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倾璃的气息。蛇蜕是妖蛇生命力的凝结,一张失去了所有灵性的蛇蜕,只意味着一件事——它的主人,神魂俱灭。

“轰——”

姬梓惑的世界,在那一刻,无声地崩塌了。

是被人杀了么?可现场为何如此“干净”?干净到……像是倾璃自己,心甘情愿地褪去了这身皮囊,然后,消散于天地间。这比看到任何惨烈的景象,都更令人绝望。

找不到凶手,寻不到缘由。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不是生离死别,而是连酣畅复仇都找不到方向。

这份无处发泄的愤怒和痛彻心扉的失去,将姬梓惑彻底推向了深渊。既然这天道不公,既然这人间留不住她,那她便逆了这乾坤,也要将那抹青色的魂魄……重新寻回来。

……

“哗啦——”

一声激烈的水响,将姬梓惑从回忆的溺水中猛然拽回。

她不知何时已从泉中站起,双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地喘息,泪水早已和泉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也分不清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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