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思泉的水,依旧是那么清冽而幽静,倒映着另一角夏青儿沉默的侧影。
这份清幽并没有因为姬梓惑剧烈的喘息声而太多的变化,与先前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夏青儿的目光落在水面之上,似乎是在凝视着什么,又似乎并不是,仿佛那水面之下,封存着她看不清的东西。
她水中的倒影清丽如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下深藏的是脆弱。
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泉水,波光粼粼的水面荡起了丝丝涟漪。
这涟漪,如同逆流的记忆潮水,在交错的晨光里,漾开了无尽的悲伤。
……
璇玑仙宗的藏书阁,是宗门内最静谧的所在之一。
阁中,岁月沉淀的书卷气、清淡的墨香与檀木的沉稳气息交织,凝成一种恒久而安宁的芬芳。
高大的雕花窗棂,将日光裁成道道明亮的光轨。于是,无数微尘便在这光轨中浮游起舞,聚成一条缓缓流淌的金色星河。
沈晚月就坐在这条“河流”的尽头,姿态随性地坐在长椅之上。
一袭轻薄的紫罗裙自她膝上铺陈开来,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的几簇紫藤花,折射着光尘,闪烁着微茫,优雅无比。
她看得出了神,清亮的眸光随着文字的脉络流转,眉心或蹙或展,唇角亦随之或抿或扬,早已浑然忘我,与书中世界融为一体。
夏青儿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的脚步很轻,却依旧惊动了这沉浸在故事里的师妹。
沈晚月像一只受惊的猫,娇躯猛地一颤,手忙脚乱地想把手里的书藏到身后。那书的封皮上,用极具风情的簪花小楷写着四个大字——《凤栖梧桐》。
这可并非什么艰深的道法秘籍,这是一本在坊间颇为流行的话本,讲的是两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如何相知相守并相……嗯,共览山河的故事。
夏青儿将盛满莲子羹的白瓷碗放在自家师妹面前的桌案上,碗中莲子早已煮得软糯,清甜的汤汁上,几粒红枸杞漂浮着,看着就让人心生暖意。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看什么呢,师妹?竟如此着迷,你这霞染双飞的模样,恐怕不是什么修行的法门吧?”
“我……我看的自然是修行的法门,我们璇玑仙宗的藏书阁里还能有别的吗?”
“哦,当真?那你拿来我看看。”
“不行,此此此……法门,不……不适合夏师姐,若你看了,定生心魔,与修行无益。”沈晚月脸颊微红,眼神有些闪躲,藏在背后的话本,被她抓得更紧了。
夏青儿看着沈晚月极力辩解的模样,倒是也并未真的与她计较,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故作严厉,却不带半分责备:
“你是在书里睡觉的吗?这天刚泛起鱼肚白,你就来这里看书,连早食也不知道吃,让我这做师姐的好生担心啊。”
“你若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这些心肝宝贝,我全都给你拿去一把火烧了。”
嘴上说着“心肝宝贝”,夏青儿心里却偷着乐。自家师妹那些藏得跟宝贝似的闲书,她早就一清二楚了。
不过瞧着沈晚月那副可爱的小模样,她便也乐得装傻,替自家师妹守着这个小小的秘密吧。
沈晚月自知理亏,不敢再犟嘴。她乖巧地吐了吐舌头,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她连忙将那本《凤栖梧桐》封面朝下,悄悄挪到自己身侧最远的地方,像只护食的小松鼠。
随后才用双手捧起尚有余温的瓷碗,拿起配套的汤匙,小小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莲子的软糯与冰糖的清甜瞬间在味蕾上化开,温热的羹汤顺着喉咙滑入胃中,驱散了因久坐而泛起的一丝凉意。
“好甜啊,师姐。”她抬起头,对着夏青儿弯起了眉眼,煞是好看。
夏青儿看着她小猫般满足地小口吞咽,嘴角沾上了一点莹白的汤汁却不自知,心尖顿时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麻又痒。
她促狭地笑了笑,凑过去,用指腹轻轻抹掉那点痕迹,却在沈晚月抬起脸道谢的瞬间,低头吻上她微张的唇,勾走一缕莲子的甜香。
“师妹的羹,似乎更甜一些,”她退开些许,眼含笑意,声音却已带上了一丝低哑,“让师姐再尝尝,好不好?”
沈晚月浑身一僵。
“师姐……你……还想……也不是……不行……”
那一刻,夏青儿觉得,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这份宁静与甜美,哪怕与这个世界为敌。
……
记忆的潮水稍作停顿,随即转向了一片更为激烈的暗流。
嘤——
剑鸣刺开了天地的寂。
月华如水,静静淌过脚下的青石板,为其镀上一层冰冷的银霜。
在这片霜白的光晕里,唯有夏青儿起伏的胸膛,与她手中那柄剑锋上的寒芒,是活的。
她并非在苦练,而是在与剑理缠斗。
白日里,宗门考核的场景,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师尊亲授的剑招——“惊鸿照影”,到了她手中,却只剩“惊鸿”,不见“照影”。
她的剑,天生就带着“惊”意。是决绝而绚烂的剑意,就如那午夜的昙花,只为那一刹那的绽放。这本也是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天赋。
可她师尊所传的剑道精髓,恰恰是这“惊”字之后的“照”字。
“静止,静止,在于静,更在于止。”她师尊的话语犹在耳畔,“照彻四野的瞬间。那是一瞬间的静止。是惊中带止,是繁华落尽间的真淳。其真意,便在‘照见’二字。”
然而,这对夏青儿而言,却比登天还难。
她的剑势,有惊无照,有去无回。剑出之后,便是绚烂的终结,只余虚无。
让她在那极致爆发的瞬间,去寻得那一丝镜花水月般的宁静与控制,无异于要求一捧升空的烟花,在最璀璨的刹那,将自己的光影凝固于夜空之中。
此刻,她便是在自己的剑招中,试图种下那个名为“静止”的种子。
然而,她的剑意是奔流的江海,是决堤的星河,容不下一叶扁舟的停泊。
每一次起手,都是对师尊教诲的拙劣临摹,每一次落势,都是对自己天赋本能的嘲讽。
那柄通灵的剑在她手中,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挣扎,剑锋依然渴望着一往无前的释放,每一次试图注入的“止”意,都被剑刃上那股天生的“惊”意撕得粉碎。
最终她松开了手。在心中盘桓不去的执念,散了。
伴随着一声空灵的轻响,长剑委顿于地,剑身上的光华,也随之黯淡下去。
而她,亦仿佛被那声响抽走了魂魄,身形一软,跪坐在冰冷的石板上。
她没有哭,只是沉默,只是迷茫,只是望着自己那蜷缩的影子。
忽然,她的影子旁边,悄无声-息地,又叠上了一抹艳影。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身旁。
夏青儿没有抬头,她知道来人是谁。在这偌大的璇玑仙宗会来安慰自己的,除了她,再无旁人。
“师姐,你的剑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