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月的声线浸润在如水般的月华里，泠泠作响，仿佛能涤尽尘世一切焦躁与不安。
夏青儿的羽睫轻颤，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嗯”，便将整张脸埋得更深，藏进一片寂静的暗影里。
她不愿抬首，不愿让那双清澈的眼眸，窥见自己此刻凋零的姿态。
沈晚月并未多说什么。她觉得那些空泛的慰藉，诸如“不要太伤心了”、“你已经做到很好了”，于师姐这般清高的心性而言，不过是隔纱看花，是另一种不动声色的残忍，只会将她的骄傲碾得粉碎。
她步履轻悄，当裙裾拂过清石上最后一片月影时，人已悄然立在夏青儿面前。而后，她主动敛衣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双黯淡的眸子齐平。
“师姐，他们不懂你，亦不懂你的剑。”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夏青儿纤弱的肩头不易察觉地一颤。
她知道自家师姐是听进去了，声音愈发温润了：
“你的剑，是栖梧之凤，是流火之霞。又何必强求它，去仿那池中月影，做一道缥缈的涟漪？”
“师姐，来，我教你，我们不求‘映’，我们只求——‘藏’与‘放’。”
这一次，回应沈晚月的不再是颤抖，而是一滴终于决堤的泪。
一滴泪，落在她的裙摆上，悄然洇开一点深色的水渍。
沈晚月随手捡起一截平平无奇的枯枝，指尖灵力微吐，那枯枝便宛若活了过来，通体流转起莹莹清辉。
“藏，而后放。极致的收敛，是为了更璀璨的盛开。”
她并未触碰夏青儿的剑，而是以那截枯枝为笔，以溶溶月色为墨，在青石板上描画出一套全新的轨迹。
那轨迹曲折幽深，如兰花吐蕊，与“惊鸿照影”原本的轻灵流转全然不同，反而处处透着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静。
“师姐，你看。‘惊鸿照影’的诀窍，在于‘散’，将灵气散于剑身，求的是刹那的速度与变化之后的‘止’。”
“可，晚月觉得，这对你而言，是舍本逐末，这太浪费你的天赋了。”
沈晚月以枝尖轻点地面一处玄奥的节点：“我们不‘散’，我们‘聚’。将你所有的灵气，都一并聚敛，凝于剑尖三寸之内。”
“步法亦然，我们直接舍弃所有虚浮的挪转。整个出剑的过程，要如处子描眉，要静，要慢，要存一份返璞归真的‘拙’。”
“拙？”夏青儿终是抬眸，眸中尽是迷惘。
剑道至理，皆求灵逸，何曾有过以“拙”为心诀的剑法？
“对，就是‘拙’。将所有的锋芒与潋滟都深藏起来，只为献祭给最后一瞬的芳华。”
“师姐的剑，本就有这三分剑意，只不过你的灵力并未凝聚到极致，因此才显得平淡，达不到极致的‘惊’，你只让剑绽放，但却没让它盛开。”
“盛开？”
这两个字，恰似一滴浓墨滴入清水，初时只是一个点，却在瞬息之间，在夏青儿的心中渲染开千丝万缕的墨痕。
沈晚月迎着师姐半信半疑的目光，眼波流转，尽是鼓励的语气：“试一试。信我，也信你的剑。”
“师姐的剑，从来都不是要倒映他人的影子，而是属于自己的，刹那永恒。”
夏青儿默然良久。终是，缓缓起身，重新握住了她的剑。她看了一眼面前那双盛满信赖的眼眸，深吸了一口气。
她起手了。
不再有先前的浮躁与仿效，她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缓慢与庄重。
她体内的灵气，不再飘散，而是沿着一条崭新的、温润的脉络，如百川归海，尽数涌向她手中的剑。
灵气在剑身中反复淬炼、凝结，长剑发出低沉的颤鸣，如龙吟，如凤泣。
夏青儿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力量，正于剑尖那方寸之地汇聚、沉睡，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仙葩。
这过程的确“拙”到了极致，毫无灵动之美，所有的杀意与光华都向内收敛，不泄露一丝一毫。
直至她行至最后一步，当那股力量的积蓄抵达顶点，她忆起沈晚月的指引，手腕轻旋，以一个无比精妙的法门，解开了对那股力量的束缚。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唯有极致的寂静与光明。
在夏青儿面前三尺的虚空中，那被逆练到极致的剑意，无声地……绽放了！
那一瞬，月华失色，天地静默。
但夏青儿所求的远不止这些。
只见剑意绽放后，一朵巨大而绚烂的灵气之花，盛开了！
那花瓣，是无数道月光与剑芒织就的轻纱，以一种繁复华美的姿态层层舒展；那花蕊，是毁灭与新生交织的纯白光晕，令人心悸。
整朵花栩栩如生，从绽放到凋零，不过一息之间，却在那一息里，展现出了远胜“惊鸿照影”千万倍的、壮丽绝伦的美。
返璞归真，一念芳华。
这瞬间的绚烂，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静止。
夏青儿怔怔立在原地，素手握剑，痴痴望着面前缓缓消散的光华。
她彻底被自己亲手缔造的这片绮丽震撼了。
“夏师姐，你真厉害，一点就通，这绽放后的盛开，天底下估计再无第二个人能做到了。”
沈晚月走到她身边，仰头望着她被光华映亮的侧颜，一双美目中，闪烁着比方才那朵花更璀璨的光。
“看，”她笑靥如花，语气里是与有荣焉的骄傲，“这是师姐你的剑法，是这天地间，独属于你的芳华。”
那一刻，夏青儿心中所有委顿、羞惭与自我怀疑，都随着那朵花的盛开而寂灭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自心尖蔓延开来，温热了她烦闷的心。
这份暖意，源于一种无需言说的懂得。
这份暖意，并非强者对弱者的怜悯，而是一种无需言说的懂得——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温柔的拥抱。
是那个一直被她护在身后的师妹，反过来，用她那看似孱弱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是她为了维系自己那摇摇欲坠的骄傲，竟敢颠覆剑谱，另辟蹊径。
这份懂得，胜过世间所有慰语，重逾千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