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儿记忆的激流并未平息，那潮汐翻涌着，转向了一片被灯火浸染的璀璨夜空。
祈神灯会，是璇玑仙宗一年一度、令所有年轻弟子翘首以盼的盛典。
每至此夜，主峰之巅的“望云台”上总是人头攒动，弟子们在此将写有心愿的祈神灯亲手放飞，让它们沉入下方的茫茫云海。
这既是一场虔诚的祈福，也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据说，谁的灯能承载最强的灵力与最诚挚的愿心，就能飞得最高、最远，其心愿也最有可能被上天听见。
然而，这场盛会，却与揽月阁内的两人无缘。
只因前些时日，沈晚月为了一些小事触犯了门规，此刻正被师门长辈罚在揽月阁禁足思过，不得踏出阁楼半步。
夏青儿自然是陪着她的。
窗外是别人的热闹，窗内是两人的静谧。
沈晚月安静地凭窗而立，望着那片被灯火映照得璀璨的云海，清丽的侧脸上，终究是染上了一丝落寞。
夏青儿看出了她细微的情绪变化。
她要做些什么，而不只是在此陪伴——这个念头在她心底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很快，那模糊的“什么”，便化作了一个具体而温情的轮廓。
她要为晚月创造一盏独一无二的、她最喜欢的灯——那便是以沈晚月最爱的“织梦藤”为形，能重现其紫瀑般梦幻花串的织梦灯。
这个念头一定，夏青儿便再无半分犹豫，很快便寻来了那紫绡、金线，以及柔韧的竹篾与灯纸。
她没有惊动沈晚月，只是安静地坐到一旁，开始了手上的功夫。她的手法或许不如其余女子那般灵巧，但她在削竹篾、裁花瓣时，却依旧认真，依旧执着。
每一片花瓣的弧度，每一根金线的缠绕，都倾注了她全部心意。
沈晚月回过头，便看到了这副景象。
灯下的师姐，专注而认真，手中正慢慢绽放出一朵熟悉的紫色花苞。
沈晚月就这么看着，视线就没从夏青儿专注的侧脸与灵巧的指尖上移开过。
夏青儿的手指很巧，可那细韧的竹篾在她手里，偏生有些不听话。
她耐着性子，一点点将它们弯折、固定，看着那歪歪扭扭的骨架，终于在自己指尖下，渐渐显露出一个优美的轮廓。
她看着那些零散的紫绡，被自己裁作一片片层叠的花瓣。
心底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而温暖的光填满了。
当最后一瓣花缀上，灯成了。
一盏从未见过的织梦花灯，在她掌中静静绽放。
夏青儿轻轻舒了口气，一抬眼，正撞上沈晚月来不及躲闪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探寻，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心头一跳，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将灯捧到沈晚月面前，声音很轻：“师姐我……给你做的。”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羽毛挠在沈晚月心上，让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盏还带着夏青儿指尖余温的花灯。
灯身轻巧，可落在掌心，却有种沉甸甸的分量。
夏青儿见她只是低头看着灯，半晌不说话，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忍不住问：“……是不喜欢吗？”
“不……”沈晚月这才像回过神，她抬起头，那双眸子在灯火的映衬下，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它很美。只是……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
沈晚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凑近了些，一字一句，气息都拂在夏青儿耳边：“它的魂。”
夏青儿的心像是被琴弦轻轻拨了一下，嗡的一声。她瞬间就懂了。
于是，她也凝望着沈晚月的眼睛，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
“晚月，我的灯，不求飞上云海，也不想上达天听。”
她顿了顿，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与坚定。
“我只要它……能照亮你眼前的路，就够了。”
沈晚月的心尖蓦地一颤，眼底的动容再也藏不住：“原来……是这样……好，那这束魂光，我来为它点上。”
说罢，她缓缓伸出指尖，一缕精纯的灵力如水银般溢出，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灯芯倏然燃起一簇温润的火焰。
刹那间，整盏花灯都被映照得通体剔透，光华流转。
就在灯被点亮的那一刻，夏青儿也下意识地伸出手，与她一同托住了灯笼的底座。
隔着一层温热的竹篾，掌心贴着掌心。
那一瞬间，夏青儿觉得，连彼此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花灯在两人掌心之上安静地悬浮，柔和的光晕洒在她们脸上，将彼此的眉眼都勾勒得温柔似水。
这一次，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相视一笑。
而后，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两人同时松开了手。
那盏精美的花灯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轻盈地向上升起。
当花灯升至与她们视线齐平的瞬间，沈晚月眼底闪过一丝慧黠的笑意。
她抬起右手，纤细的指尖亮起一点萤火般的光，对着那花灯，轻轻一弹，动作轻柔得，像是拂去花瓣上的晨露。
下一刹那，那盏灯……活了。
就像是忽然有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紫色的花瓣轻轻一颤，随之舒张、闭合。花蕊中心那点金色的光，也跟着柔和地明灭，像沉睡中的生灵。
随后，它动了，悠悠地飘起，在空中划开一道轻盈的弧线。
像迷路的紫色萤火，它绕着她们盘旋，在她们身后洒下点点碎金似的光屑。
这间小小的阁楼，一瞬间被这片光晕填满了。
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们，和这片只属于她们的，小小的星夜。
夏青儿看得有些呆了，心口那块地方，又酸又软。
沈晚月一直悄悄看着她。看到她这副傻乎乎的沉醉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小小的得意。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很自然地牵住了夏青儿的手。
掌心相触的瞬间，夏青儿感觉自己好像被那光烫了一下。
沈晚月引着她，走到了那片浮光的最中央。头顶那盏灯像是通人性，乖巧地飘落，停在她们交握的手上。
然后，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夏青儿白皙的手心上。
她的指尖，又亮了。
这一次，她用那点微光，开始在夏青儿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描画着什么。
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很奇怪，有些痒，又带着点微弱的灼热，像一簇小小的火苗，顺着皮肤的纹理在游走。夏青儿的心也跟着那轨迹，一阵阵地发麻。
她看着那符文的轨迹，曲折回环，怎么……竟和刚才那盏灯飞舞的路径，有几分相像？
“师姐，我刚刚许了个愿。”
沈晚月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像是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光里。她画完最后一笔，没有收手，反而顺势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夏青儿温热的手背上。
那个姿势，几乎是全然的信赖与……依恋。
“我愿做你的随身灯，永远都……追着你的光。”
“这道符，叫‘渡厄’。是我们俩的信物。有了它……无论师姐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在光里亮得惊人。
“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
“哗啦——”
冰冷的泉水，将夏青儿从深沉的回忆中彻底唤醒。水珠顺着她的脖颈滴落，在平静的泉面上，荡起圈圈的涟漪，如同她难以平静的心海。
她缓缓摊开左手。
掌心那道“渡厄”符，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此刻，它亮了，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光，仿佛在回应着遥远时空里的某一句誓言。
这一刻，夏青儿忽然懂了。
这道符文，从来都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更不是一份待她去偿还的情。
那分明是……
是藏书阁里，那碗被悄悄放了糖的莲子羹。
是那个夜晚，贴在她耳边，那句“绽放后的盛开”。
是揽月阁中，那盏飞舞的织梦灯。
夏青儿慢慢收拢手指，将那道微光紧紧攥在手心。
那一点点温度，仿佛真的能透过皮肤，给她注入力量。
她抬起头，重新望向面前的怜思泉。
水中的倒影依旧是她，可眼神里那种茫然和脆弱，不知何时已经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水与火一同淬炼过的，寂静的锋芒。
“晚月……”
她轻声开口，像在对泉水说，也像在对自己说。
“我明白了。我会为你报仇。”
“但我们……之间，有比仇恨更加重要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