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有些慌乱，母亲从未教过自己在这种情景之下应该聊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婉拒这种事情。
说到底，为什么要聊“自己”？
这是很不得体的行为。
但是拒绝之语却哽在喉间说不出来。罗斯受过的教育不允许她拒绝其他人发起的谈话邀请。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莉雅，眼神之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某种哀求。身上开始下意识地出现紧绷，像是某种肌肉记忆。
莉雅的眼神之中微不可查地出现一丝怜悯，她认得这种哀求。曾经，她的军团中，有很多心里受创的老兵们会有这种哀求。
看样子，这位小姐平时的礼仪课程比自己想象的要糟糕得多。
她将自己眼中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露出优雅而得体的微笑，对着可怜的小姑娘鼓励道：“聊些你喜欢的事情吧，你的爱好之类的。”
“爱好……”
贵族少女迟疑起来，思索着，眉头紧锁。
此时，艾米看向这小女孩的眼神已经充满了同情，她完全想象不到，一个人在别人问起爱好时，居然要思考这么久。
如果有人问起来，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骑士文学”、“魔法”甚至“吃喝”、“游乐”。
世界上快乐的事情这么多，几乎不用多加思考就能脱口而出，都是她所熟悉且向往的一切。
罗斯小姐平时，没有喜欢的事情吗？
她思考着，静静看着罗斯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莉雅与维娜。
说起来，她们的爱好，是什么呢？
二人同时注意到了艾米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回以致意。
短暂的沉默过后，罗斯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回答：“……裁缝？”
反问语气，这不是她的爱好。
小小的炼金术师在心中迅速做出判断，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回以微笑。对于一位小女孩而言，实在不应该过多苛刻。
“这不是你的爱好吧？”艾米说，“你甚至不敢肯定。”
罗斯的脸上再度露出慌乱的表情，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爱好。女孩向着外来的贵族小姐投去略带哀求的目光，请求对方结束这段对话，约束一下自己的护卫。
莉雅心中轻叹一口气，对着艾米说道：“艾米莉亚，不要以质疑为前提回复他人。”
“啊，抱歉。”艾米轻轻挠了挠后脑，对着罗斯点头示意。
在罗斯开口之前，莉雅又继续说道：“罗斯小姐，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样的生活？
罗斯困惑地看着莉雅，不能理解这个问题。
什么样的生活？
莉雅看出了对方的困惑，悄悄释放了魔法，确保周围的女佣们暂且精神恍惚，而后才继续说道：“那我换一个问题，罗斯小姐。”
她说：“你会羡慕那些在做完农活后，在田野里自由奔跑的孩童吗？”
田间奔跑的孩童？
那些粗野，没有教养的小孩？
当然不是，谁会羡慕他们？
他们粗鄙、没有礼貌、不识字、没有审美。什么人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相比较起来，自己在庄园里，有家庭教师，有专门的女佣服侍，有什么不好？
自己绝不可能羡慕他们，羡慕那些连经书都读不懂的孩子。
答案似乎如此简单，但就在罗斯想回答瞬间，话语却说不出口。
咦？
奇怪，为什么说不出来？
为什么回答不了？
似乎有些朦朦胧胧的记忆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罗斯突然想起来了，一段久到都被自己忘却的幼年记忆。
她记得很久以前，自己的那位叔叔曾经拜访过庄园。那时候，叔叔似乎也是这样，将自己单独叫了出来。
但那位叔叔并没有带着在屋中闲逛，而是带着自己走出了庄园，在田野边坐了一下午。
明明看起来是个体面人，但是那位年轻的叔叔却很不雅观地直接坐在了田边，然后让自己去田野另一边站着。
当时有几个小孩子走了过来，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
他们问自己要不要与他们一同玩耍，自己刚想拒绝，但是叔叔却走了过来，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当时，所有人——既包括自己，也包括那些小孩——都很惊讶，于是，几个农户的孩子，与一位贵族少女玩乐了一下午。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玩了什么，但是她记得很清楚，自己那天很开心。
非常开心。
叔叔就在田野边，以一种近乎粗鄙的姿势坐着——这姿势罗斯只见过一次，除此以外那位叔叔一直是一副斯文模样，脸上带着笑意，就这么看着自己。
直到晚宴时。
那个时候，那个叔叔似乎问过自己一个问题。
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
“你羡慕他们吗？”
为什么？
为什么会想起这段记忆？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明明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维斯塔悄悄问道。
“一个令人无法说谎的魔法，让中咒者直面心灵。”莉雅回答道。
维斯塔看着小女孩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庞，轻声道：“我不打算做道德上的批判，但此举是否过于冒犯了？”
莉雅摇了摇头，并未作答。
陷在回忆中的贵族少女抬起了头，看向了眼前的另一位出生高贵的少女，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是的，我羡慕他们。”她说。
艾米瞪大了眼睛，有些对着对方的回答有着几分纠结。
她也是乡间田野里长大的，然而在遇见莉雅之前，自己从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更别说这些食物，还有衣服……
然而她的目光在看见少女手腕上的伤痕时，又化作了同情。
作为两种生活都经历过的人，艾米还是觉得，如果不用接受这些繁杂的礼仪，那还是罗斯的生活更舒适一些……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在莉雅的教育下接受着礼仪课程，如同真正的大小姐一般，却在做出诸如自我介绍、切割蔬菜之类的琐事时，会在夜间迎来一阵鞭子，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再看向莉雅精致的小脸时，艾米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至少，自己的老师从不会在礼仪教育上让自己受苦。
看着莉雅面庞的瞬间，原先看着罗斯时有些烦闷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与此同时，罗斯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希帕波利亚小姐的侍从。
看着对方那又无礼又故作教养的模样，回忆着她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以及希帕波利亚小姐那总是宠溺的态度。
真好啊。
她想。
